今本《周易》「勿藥有喜」之「喜」,上博本作「菜」。
《上博(三).周易》考釋者濮茅左以為:
「菜」,《說文.艸部》:「草之可食者。从艸,采聲。」意有疾不一定用藥攻治,不忘用菜也可治愈。《象》曰:「『无妄之藥』,不可試也。」[1]
廖名春以為上博本作「菜」(上古音清母之部);帛書本、今本作「喜」(上古音曉母之部),音近通用
「菜」,帛書本、王弼本皆作「喜」。濮的考釋,解釋不了帛書本、王弼本「喜」之異文,不可取。「菜」,古音為之部清母;「喜」,為之部曉母。可說是音近通用。……「無妄」,《經典釋文》載:「馬、鄭、王肅皆云『妄』猶『望』,謂無所希望也。」所以,「無妄之疾」即無所希望之病,也就是絕症。「無妄之藥」就是沒有希望的藥,無用的藥。《小象傳》:「無妄之藥,不可試也。」是說由於是絕症,用藥也無望,無望之藥,就不必用了。對經傳的這一理解如果可信,對「有喜」我們就得另尋新解。
疑「喜」當讀為「譆」。《說文.言部》:「譆,痛也。從言,喜聲。」《玉篇.言部》:「譆,懼聲也;悲恨之聲也。」楚簡之「菜」,疑讀為「
」。《玉篇.心部》:「
,恨也。」兩字音義皆近,故「譆」也可寫作「
」。
由此看爻辭,「勿藥有喜」當作「勿藥有譆」或「勿藥有
」,也就是有勿藥之痛、有勿藥之恨。爻辭「無妄之疾,勿藥有喜」,不是說得了絕症,不用藥就自然能愈。而是說得了絕症,有無藥可治之痛,無藥可治之恨。[2]
徐在國以為帛書本、今本作「喜」字,應從上博本作「菜」:
上古音菜,清紐之部;喜,曉紐之部。帛書本、今本中的「喜」當從簡本讀爲「菜」。「勿藥有菜」誠如作者所言「有疾不一定用藥攻治,不忘用菜也可治癒」。[3]
黃錫全以為上博本作「菜」,帛書本、今本作「喜」字,均為「治」之借字:
喜,曉母之部。菜,清母之部。治,定母之部。喜、菜均爲「治」之借字。如古采通「在」,治或作在,怡或作憘。《書.益稷》「在治忽」,《史記.夏本紀》《索隱》今文作「采政忽」。《莊子.讓王》「朱暇治天下也」,《呂氏春秋.貴生》「治」作「在」。《論語.子路》「兄弟怡怡」,《大戴禮.曾子立事》盧注引「怡怡」作「憘憘」「亡忘有疾,勿藥有菜」,或者「無妄之疾,勿藥有喜」,意即無妄之人既使有病,不用藥也能治好」。[4]
張俊新以為「菜」、「喜」二字相通假:
與簡文「勿樂又(有)菜」相對應的馬王堆帛書《周易》作「勿樂有喜」,今本則作「勿藥有喜」。簡文中的「菜」字,顯然是帛書本、今本「喜」字的同音假借字。「菜」的上古音屬於清母之部,「喜」屬於曉母之部字,二者韻部相同;從聲母上說,先秦時期的清母和曉母關繫密切。例如從「及」得聲的「笈」、「扱」古音屬於清母,但是「吸」、「
」則屬於曉母。「僉」和從「僉」得聲的「譣」、「憸」屬於清母,但「險」、「獫」等則屬於曉母。銀雀山漢簡《善者》:「故善者制僉量柤(阻)」,「僉」讀作「險」。「僉」上古音屬於清母,「險」則屬於曉母;又《周禮.秋官》有「赤犮氏」,《經典釋文》作「捇拔氏」,「捇」字音「采昔反」,又「呼陌反」。前者屬於清母,後者屬於曉母。以上諸例皆是清母可以和曉母相通的證據。所以,我們說上博簡《周易》中的「勿藥又(有)菜」和馬王堆帛書本、今本《周易》所表達的意思是完全相同的。[5]
陳惠玲《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三).周易》研究》:
惠玲案:原考釋逕以上博本作「菜」字加以解讀,並未和帛書本、今本作對應。……
廖名春以為上博本作「菜」,上古音之部清母;帛書本、今本作「喜」,上古音之部曉母,音近通用。並認為今本作「无妄之疾,勿藥有喜」解作「得了絕症,有無藥可治之痛,無藥可治之恨」……惠玲案:廖名春以為「喜」上古音曉紐之部,「菜」上古音清紐之部,音近通用。廖說是可從。銀雀山漢簡「僉」(清紐)讀作「險」(曉紐),可知「清」、「曉」二紐有相當的關係。「喜」讀為「譆」,有「痛」義,或有作「恨」義,在文句的解釋上能通讀,亦合理。但以卦象而言,九五爻在《无妄》卦中,處剛實中正之位,釋作「痛」、「恨」之義較不如作「喜(康復)」義要佳。
徐在國以為帛書本、今本作「喜」字,應從上博本作「菜」。……惠玲案:九五爻剛健陽進,爻辭解作「勿藥有喜」,「不用藥也有康復之喜」,可能比「勿藥有菜」,「不用藥,用菜也能治癒」要好。
黃錫全以為上博本作「菜」,帛書本、今本作「喜」字,均為「治」之借字。……惠玲案:「喜」,上古音曉紐之部。「菜」,上古音清紐之部。「治」,上古音定紐之部。黃錫全認為「喜」、「菜」均為「治」的借字。並舉出「治」(定紐)通「在」(從紐),舌、齒相通之例,故「治」與「菜」可通。「怡」(喻四)通「憘」(曉紐),為喉、舌相通之例,故「喜」與「治」可通。所以黃說「喜」、「菜」均為「治」之借字,是可通的。季師旭昇以為上博本「菜」亦可讀作「怡」,「怡」與「喜」義近[6]。季師之說可從。
張俊新以為「菜」、「喜」二字相通假。……惠玲案:「喜」,上古音曉紐之部。「菜」,上古音清紐之部。同為之部,但聲紐不同,張俊新舉出從「及」得聲的「笈」、「扱」古音屬於清母,但是「吸」、「
」則屬於曉母。「僉」和從「僉」得聲的「譣」、「憸」屬於清母,但「險」、「獫」等則屬於曉母。銀雀山漢簡「僉」讀作「險」,《周禮.秋官》有「赤犮氏」《經典釋文》作「捇拔氏」這些都是清紐和曉紐可相通的例子,張說可從。故上博本作「菜」與帛書本、今本作「喜」,可通假。[7]
玉姍案:「菜」上古音清紐之部,「喜」上古音曉紐之部。兩字同為之部,但聲紐不同,張俊新、陳惠玲皆舉例證明清紐和曉紐可相通假的例子,可從之。
至於「菜」、「喜」何字為正字,何字為通假,學者也各自提出不同看法,今整理如下:
一、廖明春以為「喜」疑讀為「譆」。《說文.言部》:「譆,痛也。」楚簡之「菜」,疑讀為「
」。《玉篇.心部》:「
,恨也。」爻辭「無妄之疾,勿藥有喜」是說「得了絕症,有無藥可治之痛(恨)」。是以二字皆為假借字。
二、徐在國以為應從上博本作「菜」「勿藥有菜」則依濮茅左解作「有疾不一定用藥攻治,不忘用菜也可治癒」。[8]
三、黃錫全以為「菜」「喜」二字,均為「治」之借字。「勿藥有喜(菜)」意即不用藥也能治好」。
四、季師旭昇以為上博本「菜」亦可讀作「怡」,「怡」與「喜」義近。
筆者以為上述說法中,黃錫全及季師說法在聲韻及文義上較合理,皆可從之。但筆者在此也提出第五種想法以為續貂之論:
筆者以為,上博本「菜」即「瘥」之假借字。《說文》:「瘥,癒也。」段注:「楚懈切又才他切。十七部。」[9]袁枚〈祭妹文〉:「後雖小差,猶尚殗煠。」「差」即「瘥」,病癒之義也。「菜」古音清紐之部,「瘥」古音初紐歌部,初紐為清紐之變聲,之歌二韻雖遠,然古籍中亦有相互通假之例,如《禮記.月令》:「掩骼埋胔。」《呂氏春秋.孟春紀》作「揜骼霾髊」。「胔」古音從支切,之部與支部上古同部,而「胔」與「髊」(「髊」從骨、差聲,古音初紐歌部)可通假。又《說文》:「,連車也。从車差省聲。讀若遲。」「遲」古音定紐脂部,之部與脂部上古亦同部,而「遲」與「」(「」从車差省聲,古音初紐歌部)亦可通假。故可知「瘥」與「菜」二字分別為歌部與之部,韻部雖稍遠,但亦有可相通假之根據。
若上博本「菜」為「瘥」之假借字可以成立,爻辭「九五:亡忘又疾,勿藥又(有)菜(瘥)」則非常容易解讀,即「九五居得尊位,象不虛妄而遭致的疾害,不必吃藥也能有痊癒之癥。」今本作「九五:无妄之疾,勿藥有喜」,「喜」字可視為引伸義,即「痊癒之喜」,更加強調不必吃藥也能痊癒這種意外之「喜」;此外,今本之「喜」與上博本之「菜(瘥)」二字皆能扣緊九五爻辭中的「疾」、「藥」等字,「菜(瘥)」也比「治」字更能明顯傳達出「痊癒」之意。因此將
上博本「菜」視為「瘥」之假借字,或許亦可成為另一種思考的方向。
[1] 馬承源主編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三)》,(上海:古籍出版社,2003.12),頁166。
[2] 廖名春〈楚簡《周易》校釋記(二)〉,簡帛網站2004.2.23。
[3] 徐在國〈上博三《周易》釋文補正〉,簡帛研究網站2004.4.24。
[4] 黃錫全〈讀上博《戰國楚竹書(三)》劄記六則〉,簡帛研究網站2004.4.29。
[5] 張俊新〈說饎〉,簡帛研究網站2004.4.29。
[6] 玉姍案:此說見季師旭昇主編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三)讀本》,﹙台北:萬卷樓,2005.10﹚ 頁59。
[7] 陳惠玲撰,《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三).周易》研究》,(國立台灣師大國文教學研究所碩士論文,2005.8),頁288-291。
[8] 徐在國〈上博三《周易》釋文補正〉,簡帛研究網站2004.4.24。
[9] (東漢)許慎著、(清)段玉裁 注,《圈點段注說文解字》,﹙書銘:1992.9,六版﹚頁356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