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容提要 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由于行世较晚,研究者多以其书为伪,以至后人几乎弃而不用,至为可惜!本文认为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绝非王国维等人所说“杂陈”各书,其材料即使不是直接采自汲冢原简,也会取自散佚之前的古本《纪年》。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的出现可能有两种情况:一是西晋的和峤在杜预等人所说的本子之外,根据汲冢的《纪年》原简另行写定,后由人进行了整理;二是有人鉴于杜预等人所说的本子存在一些问题,便据而重新改编。总之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与一般所谓的伪书有根本不同,它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。
依照传统的看法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已是公认的伪书,对该书之真伪再加议论已大无必要。当年,陈逢衡《竹书纪年集证》据今本加以注解,王国维就颇不以为然,王氏所作的《今本竹书纪年疏证》刊而行世,用他自己的话说,乃是“惧后世复有陈逢衡辈为是纷纷”;朱右曾在《汲冢纪年存真序》中,亦言今本“不知何年何人,捃拾残文,依附《史记》,规仿紫阳《纲目》”而成,并指出“今本之可疑者十有二”;范祥雍也说:“《今本纪年》之伪,经过清代以来学者们反复考证,已为定谳,无须再买菜求益了。”[1]今日,我们细细审察《今本竹书纪年》后,却深感人们对它的评判很有不公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实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。我们认为,仅从王国维先生的《疏证》中寻求内证,就足可证明《今本纪年》之真,这些宝贵的资料被弃置不用,至为可惜!因此,我们不得不甘冒“买菜求益”之讥,再对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的史料价值进行初步讨论,以期引起学界注意,来日再做系统深入的论证。
汲冢所出的《纪年》的原简早已散佚,清代以来的学者如朱右曾、王国维、范祥雍等都曾着力搜求南北朝至北宋的古注、类书中所引《纪年》佚文,加以汇辑、补充和校订,基本恢复了《竹书纪年》的概貌,人们不仅称其为《古本竹书纪年》,而且也当然地对其信而不疑。
但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的情况则比较复杂。清四库馆臣说:“然反覆推勘,似非汲冢原书。”经过论证,其结论是“其伪则终不可掩也”,他们之所以为该书作了“提要”,用他们自己的话说,只是因为该书“自明代以来流传已久,故录之以备一说” [2]。梁启超在所著《中国历史研究法》中谈到辨识伪书的公例时也说:“其书原本,经前人称引确有佐证,而今本与之歧异者,则今本必伪。如《今本竹书纪年》。”[3]王国维对《今本竹书纪年》更持坚决的否定态度。他作有《今本竹书纪年疏证》,用惠栋《古文尚书考》、孙志祖《家语疏证》的方法,一一找出《今本竹书纪年》中材料之所出,认为“今本所载殆无一不袭他书。其不见他书者,不过百分之一,又率空洞无事实,所增加者年月而已。且其所出,本非一源,古今杂陈,矛盾斯起。既有违异,乃生调停,纠纷之因,皆可剖析。夫事实既具他书,则此书为无用;年月又多杜撰,则其说为无徵。无用无徵,则废此书可”。 [4]
笔者的看法与王国维等有所不同。首先,从王国维对今本《纪年》的研究中,我们便可得到一些启示。王国维治《竹书纪年》,既成《古本辑校》一卷,他当然会“复怪今本《纪年》为后人蒐辑”,因为二本差异极大,而且今本亦名《竹书纪年》。但我们不可忽略这样的事实:王国维虽然说“今本所载殆无一不袭他书”,但同时也承认其中有“不见于他书者”。而这些不见于他书的材料当然也并不像王国维所说“空洞无事实”,只要稍观王书没有疏证之语的诸条《纪年》原文便知这一点。对于上古历史的研究来说,任何新的文献材料都弥足珍贵,这是不言而喻的。仔细审察王国维《疏证》,就不难注意到王国维所说《今本竹书纪年》抄袭他书的材料,其实并看不出其间的直接抄袭痕迹。随意举周成王八、九两年的材料为例即可明了这点:
今本《纪年》 |
王国维《疏证》 |
八年春正月,王初莅阼亲政。 |
《文王世子》:“成王幼,不能莅阼。” |
命鲁侯禽父、齐侯伋。迁庶殷于鲁。 |
《左·定公四年传》:“分鲁公以殷民六族。” |
作“象舞”。 |
《吕氏春秋·古乐篇》:“商人服象,为虐于东夷,周公遂以师灭之,至于江南,乃为‘三象’以彰其德。” |
冬十月,王师灭唐,迁其民于杜。 |
《左·襄公二十四年传》:“在周为唐杜氏。”又《昭元年传》:“及成王灭唐。” |
九年春正月,有事于太庙,初用“勺”。 |
《春秋繁露·三代改制质文篇》:“周公辅成王,作‘汋乐’以奉天。” |
肃慎氏来朝,王使荣伯赐肃慎氏命。 |
《尚书序》:“成王既伐东夷,息慎来贺,王俾荣伯作《贿息慎之命》。” |
实际上,王氏《疏证》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如此,他所列用以疏证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的材料,仅仅能说明《今本竹书纪年》所言有本,而以此认为其“杂陈”各书显然非是。与王国维相反,笔者倒认为《今本竹书纪年》有其它资料佐证其不是无根之谈,却恰恰反衬出该书的重要性来。但是,王国维疏证《今本竹书纪年》应用古注、类书等所引《纪年》(我们姑称之为古本《纪年》)时的情况则属例外,并与前述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,这便是二者的相通、相因痕迹极其显然。试以西周时期周厉王以前的材料为例以资比较:
今本《纪年》 |
古本《纪年》 |
1、(武王)十二年辛卯,王率西夷诸侯伐殷,败之于坶野。 |
王率西夷诸侯伐殷,败之于坶野。(《水经·清水注》引) |
2、王亲禽受于南单之台,遂分天之明。 |
王亲禽帝受于南单之台,遂分天之明。(《水经·清水注》引) 王亲禽受于南单之台。(《初学记》二十四引) |
3、(康王)六年,齐太公薨。 |
康王六年,齐太公望卒。(《太公吕望表》引) |
4、 九年,唐迁于晋,作宫而美,王使人让之。 |
晋侯作宫而美,康王使让之。(《书钞》十八引) |
5、(昭王)十六年,伐楚,涉汉,遇大兕。 |
周昭王十六年,伐楚荆,涉汉,遇大兕。(《初学记》七引) |
6、十九年春,有星孛于紫微。 |
周昭王末年,夜清,五色光贯紫微。其年,王面巡不返。(《御览》八百七十四引) |
7、天大 ,雉兔皆震,丧六师于汉。 |
周昭王十九年,天大 ,雉兔皆震,丧六师于汉。(《初学记》七引) |
8、(穆王元年)冬十月,筑祗宫于南郑。 |
穆王元年,筑祗宫于南郑。(《穆天子传》注引) |
9、自武王至穆王享国百年。 |
自武王至穆王享国百年。(《晋书·束皙传》引) |
10、八年,北唐来宾,献一骊马,是生騄耳。 |
北唐之君来见,以一骝马是生騄耳。(《穆天子传》注引。《史记·秦本纪》集解引“骝”作“骊”) |
11、十七年,王西征昆仑丘,见西王母。其年,西王母来朝,宾于昭宫。 |
穆王十七年,西征昆仑丘,见西王母。其年来见,宾于昭宫。(《穆天子传》注引) |
12、(秋八月)王北征,行流沙千里,积羽千里。 |
王北征,行流沙千里,积羽千里。(《大荒北经》引) |
13、征犬戎,取其五王以东。 |
征犬戎,取其五王以东。(《穆天子传》注引) |
14、西征,至于青鸟所解。 |
西征,至于青鸟所解。(《西次三经》注引) |
15、西征还履天下,亿有九万里。 |
西征还履天下,亿有九万里。(《穆天子传》注引) |
16、三十七年,大起九师,东至于九江,,架鼋鼍以为梁。伐越,至于纡。 |
穆王三十七年,伐越,大起九师,东至于九江,叱鼋鼍以为梁。(《文选恨赋》注引) |
17、(懿王元年春正月)天再旦于郑。 |
懿王元年,天再旦于郑。(《事类赋》注、《御览》二引) |
18、(夷王)二年,蜀人、吕人来献琼玉,宾于河,用介圭。 |
夷王二年,蜀人、吕人来献琼玉,宾于河,用介圭。(《书钞》三十一、《御览》八十四引) |
19、三年,王致诸侯,烹齐哀公于鼎。 |
三年,王致诸侯,烹齐哀公于鼎。(《御览》八十四引) |
20、六年,王猎于社林,获犀牛一以归。 |
夷王猎于桂林,得一犀牛。(《御览》八百九十引) |
21、七年,虢公帅师伐太原之戎,至于俞泉,获马千匹。 |
夷王衰弱,荒服不服,乃命虢公率六师伐太原之戎,至于俞泉,获马千匹。(见《汉书·西羌传》,其注曰:“见《竹书纪年》。”) |
22、冬,雨雹,大如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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夷王七年冬,雨雹,大如砺。(《初学记》二、《御览》十四引) |
在上列材料中,第1、2、7、8、9、12、13、14、15、17、18、19、22共13条今、古本内容完全相同,只是有无纪年的差别;第3、4、5、10、11、16共6条今、古本仅有小异,这些差异决不影响文义,显系经过了后人的稍稍改动。而这些改动终不掩今、古本系来源相同;第20条今本“社林”《御览》所引作“桂林”,则是传抄之误;第6条在表述上有些差别,或者是《御览》所引时的改动,因为其首句“周昭王末年”就明显不是《纪年》之语,且《御览》引书而稍加改动的情况是常有的;第21条古本原出《汉书》,只是《汉书》注说“见《竹书纪年》”,此可能是其事互见,而不一定是语句完全相同,二者有详略之异亦属正常。
通过上述22条材料的比较,谁也不会怀疑今本《纪年》与古本《纪年》之间的联系。但今本《纪年》又不是“从古注、类书中所引‘古本’辑录出来的” [5],这从前引资料中便可察得。如第1、4、6、8、10、12、20、21条,比之古本,今本《纪年》在时间或内容上都较为明确、具体。如果仅从所用22条比较材料看,我们说古本的材料是从今本中来也能讲通,而反过来却不然。据笔者粗略统计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王国维以古注、类书等所引古本《纪年》加以疏证的,上卷有75条,下卷有160条。经细致对比,发现它大致与西周厉王前的我们所引22条材料情况相同。只是上、下卷的情形略有区别。上卷中虽然今、古本相通处很多,但也有几处不同,如果认为今本源于古本,则今本似乎进行过改编;而下卷除了纪年上的不同外,内容方面几无差别。下卷有大量的例证可以说明今本绝非辑录而成,因为古本“不云何年”的材料在今本中都有并非不恰当的各自位置。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的写定者如果没见到汲冢原简或没有散佚的古本,而是从类书、古注中辑录而来,那么,我们就很难想象其如何加以编排。
总之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到底是怎样成书的还是个谜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即它的史料价值是极高的,这些材料即使不是直接采自汲冢原简,也会取自散佚之前的古本《纪年》。美国学者夏含夷曾发现了《今本竹书纪年》中西周初期部分的一处错简,即今本中武王纪谱里的“十五年肃慎氏来宾初狩方岳诰于沫邑冬迁九鼎于洛□十六年箕子来朝秋王师灭蒲姑□十七年”40个字,可能原来置于成王十四年和十八年之间。[6]其论证可以信从。[7]由于古本《纪年》的此处材料已经不存,我们已无从判定古本此处是否亦误,因而也不能肯定《今本竹书纪年》是否直接采自原简,但由此完全可以认为《今本竹书纪年》具有相当的史料价值。
清代学者钱大昕说:“今本《竹书纪年》乃宋以后人伪托,非晋时所得古本。”由于今本于晋、魏之世改用周王纪年,反注晋、魏世年于下,钱氏还说:“此例起于紫阳《纲目》,唐以前无有也,况在秦、汉以上乎?《纪年》出于魏、晋,固未可深信,要必不如俗本(按:指今本)之妄。”[8]钱大昕之说代表了现在一般学者的看法。古本《竹书纪年》整理问世后,由于它与传统的古史说法有较大差距,故而不被学界重视。因此,唐代以后该书逐渐散失,最后终至归于亡佚。而今本到明朝嘉靖年间方始行世,而且与一般所认为的古本差异较大,还有一些明显的错讹,人们便自然地视其为伪品了。其实,汲冢书的整理是比较复杂的,《竹书纪年》也是如此。《晋书·束皙传》曰:“《纪年》十三篇,纪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,以事接之,三家分,仍述魏事。”杜预《春秋经传集解后序》亦云:“《纪年》篇起自夏、殷、周。”但《史记·魏世家》集解引荀勖曰:“和峤云‘《纪年》起自黄帝,终于魏之今王。’”荀勖、和峤、束皙、杜预等都参加了汲冢竹简的整理与研究,所以《纪年》到底起自黄帝还是始于夏代,尚难遽定。然从《纪年》留存下来的材料看,其中有夏代以前的内容是没有疑问的。今本如此,古本也是这样,传统上整理古本《纪年》的次序一般自黄帝开始。朱右曾信从《竹书纪年》起自三代说,故有疑问曰:“岂编年纪事始于夏禹,而五帝之事别为一编乎?”所以方诗铭、王修龄之《古本竹书纪年辑证》遂据以以“夏纪”起始,而关于五帝之佚文则别为“五帝纪”以附于夏、殷、周纪之后。
我们推测,汲冢所出《纪年》的原简,前面的部分可能有所散乱,所以《隋书·经籍志》著录“《纪年》十二卷”的同时有注曰:“汲冢书,并《竹书同异》一卷”,《晋书·束皙传》说《纪年》十三篇,可能即包括《竹书同异》在内,因为当时汲冢书“卷即篇也” [9]。可能正由于竹简的散乱,当时才出现了对于《纪年》起始的意见分歧。但荀勖、和峤与束皙、杜预又有不同,荀、和二人是亲自写定《竹书纪年》等的人[10],荀、和二人言《纪年》始于黄帝颇耐人寻味。
这样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的出现可能有两种情况:一是和峤在杜预等人所说的本子之外,根据汲冢的《纪年》原简另行写定,后由人进行过整理,并用沈约的名义加了注;二是有人鉴于杜预等人所说的本子存在一些问题,便据而重新改编,这种改编主要做了四个方面的工作:1、把夏代以前的资料编成“五帝纪”置于最前面;2、 以沈约的名义加进《宋书·符瑞志》等的内容,作为《纪年》的注;3、或据《晋书·束皙传》所言《纪年》“大略与《春秋》皆多相应”,从而改动《纪年》,使之具有了“书法义例”,如将夏代灭亡前的“殷王”改为“殷侯”,将商朝灭亡前的“周王”改为“周公”,“齐太公望卒”改为“齐太公薨”,“许文公”改为“许男”等等;4、 将东周时期的晋、魏纪年改为周王纪年。此外,清人说“沈约注外又有小字夹行之注,不知谁作” [11],我们认为此夹注就是以沈约名义作注者所加。不过,由于该书面世较晚,整理研究者不多,故现本仍存在不少问题。但该书作者绝对不是有意作伪,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。不然的话,其作伪之手法也太过于拙劣了。
当年,梁启超总结清代学术时,将清儒研究《纪年》者分作四派:1、并汲冢原书亦指为伪撰者;2 、并今本亦信为真者;3 、以古本为真,今本为伪者;4、 虽不认今本为真,然认为全部皆从古本辑出者。[12] 依我们的意见,第1、3两种看法显属不当,而2、4两种看法亦有不妥,今本显然不是汲冢原简,而是经过了后人整理,只是它与作伪有根本不同;如果当时人依据整理后的本子改编,显然也与从古本中辑佚属于两回事。
学界多以《竹书纪年》出于南宋以后人的伪造,今人范祥雍新的研究依然如此。但这种看法还有不少无法圆满解释的疑点:
(1)宋代许多公私藏书著录(如王尧臣等《崇文总目》、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、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等)都不载《竹书纪年》,而《宋史·艺文志》却载有“《竹书纪年》三卷”,注为“荀勖、和峤编”,卷数与古本《纪年》差异极大,“书名和卷数似与《今本纪年》接近” [13] ,因为现《今本竹书纪年》二卷,直名“竹书纪年”,而古本则十二卷,并《竹书同异》一卷,且其名只称《纪年》。
(2)宋代文献有引《今本竹书纪年》者。南宋罗泌《路史·国名记戊》引《纪年》云:“(周)桓王十二年冬,秦侵芮。冬,王师、秦师围魏,取芮伯万而东之。”(此文亦见于《水经·河水注》引《纪年》,只是其文作“晋武公八年”为异)同书又引《纪年》“桓王十七年,楚及巴伐邓”。此二“桓王”皆为周桓王,而“王师”为周师。以周王纪年,这是《今本纪年》为例,不合于《古本纪年》记晋、魏世纪年之例。前条见于《今本竹书纪年》而多一“冬”字,后条则不见于《今本竹书纪年》。罗泌是否已见今本《纪年》虽难断定,但可能性极大。
引《纪年》之文而又于晋、魏之世用周王系年者不独见于《路史》。成书于北宋初年的《太平御览》卷一百四十七引《纪年》:“幽王八年,立褒姒之子伯服,以为太子。”幽王为周幽王,八年当晋文侯七年。此条见于《今本纪年》,作“幽王八年,王立褒姒之子曰伯服,以为太子”。《御览》卷八百八十引《纪年》:“周隐王二年,齐地暴长,长一丈余,高一尺。”隐王即周赧王。此条见于《今本纪年》隐王二年,文字全同。这二条并见于《今本纪年》,而为他书所未引。
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,即《古本纪年》周王纪年何时改为晋纪年。杜预《春秋经传集解后序》曰:“惟特记晋国,起自殇叔。”据此,晋纪年可能始于幽王即位前三年的宣王四十四年。正因如此,朱右曾的《汲冢纪年存真》、王国维的《古本竹书纪年辑较》、范祥雍的《古本竹书纪年辑较订补》都自殇叔始即列晋国年次,而以幽王之事附见。但《晋书·束析日传》说:“其《纪年》十三篇,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,以事接之,三家分,仍述魏事至安僖王之二十年。”据此,晋纪年可能在幽王去世后始。这表明《纪年》当时到底如何,确有不少难解的问题。如果是这样,《御览》所引《纪年》幽王时的材料还不能定为来自今本。
但《御览》所引“隐王”却可以肯定来自今本。隐王即赧王,此称不见于其它载籍,只见于《今本纪年》,其下有双行夹注校文,云“《史记》作赧王,名延,盖赧、隐声相近”。范祥雍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,他说:“考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常喜引《纪年》以证异,然在《周本纪》赧王下,他历引皇甫谧、王劭诸说而不提《纪年》,也无‘隐王’之称,张守节《正义》也没有,可见《古本纪年》不会有‘隐王’的。今所据的《御览》为影印宋蜀刻本,也不应有后人据《今本纪年》追改《御览》之理。”[14]
(3)《今本纪年》之《殷商纪》太戊下“沈注”的“商道复兴,庙为中宗”有双行夹注云“《竹书》作太宗”,此无疑表明夹注作者亲见了《竹书纪年》。以上几点,范祥雍先生在推论《古本》亡佚和《今本》出现的年代时已经提到,虽然他仍坚认《今本》之出在宋代以后,但对以上疑点亦有的并没有“轻加臆决”,如鉴于《宋志》所言《纪年》卷数与古本差距甚巨而又没讲清楚,故言“尚须另外查证”,对《御览》引有“隐王”之称,也说“书阙有间,只能待考”。 [15]
至于钱大昕等对《今本纪年》于晋、魏之世改用周王纪年,反注晋、魏世年于下,而云“此例起于紫阳《纲目》,唐以前无有也”,范祥雍所论正可作为解释:“尊王重统乃是我国古老的传统观念,不自朱熹《纲目》始有之。其源早见于表谱。在同一时期,诸侯并列,各自纪年,择一宗主国统摄之,便于读史省检,此也自然趋势。刘知几《史通·表历》云:‘当春秋、战国之时,天下无主,群雄错峙,各自年世。若申之于表,以统其时,则诸国分年,一时尽见。’说明用意。司马迁撰《史记》,其《十二诸侯年表》、《六国表》,以周秦纪年总摄诸国的年世,即采此法。进一步发展,又有‘改表作法’,如何法盛《中兴书》,更为简切。何书今虽不见,从刘知几之言可以概知。崔鸿撰《十六国春秋》,皆记北朝诸国事,而《史通·探赜》云‘鸿书之纪纲皆以晋为主’,尽管它不载东晋王朝史事。”[16] 据此,即使荀勖、和峤改《竹书》中魏、晋纪年为周王纪年也可以讲通。
此外,《太平御览》引《纪年》较多,但并不一定全部直接采自原书,它有可能从前代类书中转抄而来。《太平御览》成书前,已经有《修文御览》、《艺文类聚》、《文思博要》等类书,北宋编修《太平御览》时,即以这些类书为蓝本,参详条次,修葺增删而成。如《修文御览》,又称《修文殿御览》,是北齐后主高纬时代官修的一部类书。此书传世时日较久,南宋时还全部存在,《中兴馆阁书目》、《遂初堂书目》、《直斋书录解题》都有著录。据近人曹元忠考证,《太平御览》不仅内容条文多取材于《修文殿御览》,即其体例亦摹拟搬取。[17]《太平御览》所引《纪年》有的明显来自古本,而其又间引今本,不知所引今本是否系从前代类书转引而来。如果是这样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之写定的时代会更早,也就是说由晋时和峤亲自写定的可能就更大。
当然,《今本纪年》中也存在一定的问题,但这些问题似无妨碍本文之论断者。我们可以对具体的问题进行具体的分析,如《今本纪年》于周武王十七年纪谱下曰:“冬十有二月,王陟,年九十四。”而《路史·发挥》卷四、金履祥《通鉴前编》卷六皆引《竹书纪年》:“武王年五十四。”是今、古本记武王年龄居然相差40岁。然《今本纪年》与古本的此处差异却恰可说明今本之有重要价值,因为“五”、“九”二字之手写体是很容易互讹的。如关于殷高宗的享国时间,《史记·鲁周公世家》说:“高宗享国五十五年”,而《尚书·无逸》却说:“高宗之享国,五十有九年。”显属“五”、“九”相讹之例;又如《晋书·王祥传》说王祥临死时著遗令训子孙曰:“夫生之有死,自然之理。吾年八十有五,启手何恨。”是其享年八十五岁。但《三国志》卷十八《吕虔传》裴松之注引王隐《晋书》却记曰:“祥始出仕,年过五十矣……泰始四年,年八十九薨。”这又是“五”、“九”相讹之例。如果今、古本《纪年》所记周武王享年也是如此,则说明不是今、古本《纪年》同据汲冢竹简写定,就是今本据古本改写而成。因为将《路史》、《通鉴前编》所引《纪年》与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相对照,《今本竹书纪年》显然不是从前者辑录而来。既然如此,二者同源就可以肯定了。
注释:
[1] [13] [14] [15] [16] 范祥雍:《关于〈古本竹书纪年〉的亡佚年代》,《文史》第二十五辑。
[2] [11]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卷四七《史部·编年类·竹书纪年提要》。
[3]《中国历史研究法》第5章《鉴别史料之法》。
[4]《今本竹书纪年疏证》“前言”。
[5]方诗铭、王修龄:《古本竹书纪年辑证·前言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1年。
[6] [美]夏含夷:《也谈武王的卒年》(兼论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的真伪),载《文史》第二十九辑。
[7]只是夏含夷说这处错简是西晋学者们在整理竹简时误排,其实未必。可能汲冢原简就是如此,因为战国时期的晋、魏史官当时对周初年代就有这种错误看法。如《国语·周语下》曰:“昔武王伐殷,岁在鹑火”,《晋语四》曰:“晋之始封也,岁在大火”;又曰:“岁在大火,……唐叔以封”。按照《今本竹书纪年》,武王灭殷后第五年去世,第六年为成王元年,唐叔被封在成王十年,也就是说“王命唐叔虞为侯”在武王灭殷后第十五年。按照岁星十二星次:星纪、玄枵、诹訾、降娄、大梁、实沈、鹑首、鹑火、鹑尾、寿星、大火、析木。武王克殷岁在鹑火,以后第十五年恰好岁在大火。是则《今本竹书纪年》与《国语》正相吻合。今之学者已经论定:《国语》所载的岁星所次“不合天象”,“它是战国初期晋、魏史官根据历史年数依岁星十二年一周天逆溯来的”,“《国语》的岁次,以夏历为准,这是根据秦纳重耳岁在大梁、晋取五鹿岁在鹑尾确定的”。(白光琦:《西周的年代与历法》,载陕西历史博物馆编《西周史论文集》上册,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,1993年)“有的学者论证认为《国语》所述天象是后人伪造的。”(张培瑜:《西周天象和年代问题》,载上揭《西周史论文集》)《今本竹书纪年》的原本亦出于先秦时期的晋、魏史官之手,可能是他们根据自己对西周年代的理解对竹简早有误排。
此外,夏含夷将成王纪谱中的文字按每字一简进行排列时,将《今本纪年》的“元年丁酉春正月”作“元年春正月”,略去“丁酉”二字,不知何故。当然,《今本纪年》是后人整理的结果,其中各王元年的干支纪年或为整理者所加。不过,“十五年肃慎氏来宾……十七年”共40字原在一简是极可能的。
[8]钱大昕:《十驾斋养新录》卷十三。
[9]郝懿行:《竹书纪年校证》。
[10]《玉海》四十七引王隐《晋书·束析日传》曰:“太康元年,汲郡得竹书漆字科斗之文,大凡七十五卷。……《纪年》二十卷……诏荀勖、和峤以隶字写之。”见清人汤球辑《九家旧晋书辑本》之王隐《晋书》卷六,中州古籍出版社,1991年。
[12]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十四。
[17]《唐写卷子本〈修文御览〉跋》,载《笺经室遗集》卷十一。转引自胡道静:《中国古代的类书》。
本文原见《齐鲁学刊》1997年第6期,原题为《〈今本竹书纪年〉并非伪书
说》,又附载作者专著《周公事迹研究》,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,改题今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