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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燿森:论简、帛《五行》章句的重要差异(全文修订版)

2007年04月15日 14:50 陈燿森 点击:[]

(一)


比較郭店楚簡《五行》和馬王堆帛書《五行》的開篇,竹簡本的「第一號簡,其開頭部分是由“五行”二字開始」;相對來說,其前出土的「馬王堆《五行》的開頭部分,雖因殘損嚴重而難以斷定,但似乎其最先二字並非“五行”」。〔1〕

  「學者多認為」,具篇名的楚簡《五行》,其「所論就是《荀子.非十二子》所說(的)子思、孟子“案往舊造說,謂之五行”」。〔2〕而「帛書《五行》是認識思、孟“五行”的重要文獻。但卻經過了子思後學的妄改。(按:本文則認為改易成帛書本的人是荀子。)如果沒有荊門郭店楚簡的出土,我們對於先秦學術史的某些認識,恐怕不知又要迷失到甚麼程度」。〔3〕

  於《五行》篇作者的問題,筆者是認同竹簡《五行》與子思有密切關係這一說法。〔4〕但對帛書《五行》,筆者則認為它是荀子改造自竹簡《五行》的傑作。「李學勤先生指出,出土郭店楚簡的郭店一號墓,年代在公元前三零零年至前二七八年之間,相當孟子活動的後期,墓中書籍都為孟子所能見到;《孟子》七篇是孟子晚年所撰,故郭店楚簡的典籍均應早於《孟子》的成書」。〔5〕是則荀子這同樣是「案往舊」的「造說」,於時間上便絕對是可能的事。也即有理由相信,後於思、孟的荀子,是可以修改所見《五行》的傳抄本或有關版本,用之使成為學說中部分思想的元素,〔6〕以及教學的輔助及補充教材。

事實由竹簡《五行》之見有篇名,而經文又無《說》無《解》,此正與荀子批判思、孟而有所謂「謂之五行」、「幽隱而無說,閉約而無解」等一些言表,恰見相合;這便如龐樸先生所指出:「也足以旁証,《五行》篇本來並沒有“說”和“解”。因為如果原書確如帛書所示,有經也有說,那麼荀子批評的話,就不便如此說。」〔7〕而這,不又間接說明了帛書《五行》的經傳,俱可以和苟子扯上關係嗎?

  說荀子與帛書《五行》關係密切,一個有力証據是來自反証。荀子既批判思、孟“五行”,卻又不列名目,這相信是與他已給竹簡《五行》加上篇名有關,落實了所謂「謂之五行」這一說法。


(二)


  筆者前曾有文論及竹簡《五行》其第26與27章見諸帛本的不同處,包括:簡本「喻而知之謂之進之,譬而知之謂之進之」這兩句,在帛本是前後互易;又「幾而知之,天也」中的「幾」是寫作「鐖」;而「上帝賢汝」改為「上帝臨汝」;「大施諸其人」則變成「天生諸其人」。有關這各種改動的原因,及所產生出的不同意義和思想內涵,筆者已作過探討與論說。〔8〕今不贅引。

  但還有一處重要的差異,當時保留沒談,就是關於簡本第27章末句「其人施諸人,狎也(『狎』字釋文從李零校)」,這在帛本,後面是多了「其人施諸人,不得其人,不為法」此三句話。對此,郭沂認為「從行文看」,是「帛本注文混入經文」。〔9〕但筆者的看法卻非如此,而相信這是荀子以帛本作為學說輔助教學其中一處的補充教材。這是從反面去申言「解蔽」這種思想的重要性,再由《說》〔10〕加以申說。

  首先由「狎」字說起。

  《論語》「狎」字兩見,〔11〕一曰「見齊衰者,雖狎,必變」(〈鄉黨〉),解作「親」。一曰「狎大人」(〈季氏〉),可解作輕忽、藐視。而郭店簡《語叢三》則有「狎於德」,字既可解作「親」,又可解作「習」〔12〕,就同《五行》的「狎」義一樣。「狎」之親是既可指人我之間的能有所親近,也可指天之親近。後者例如《國語.晉語六》所稱「天道無親,惟德是授」;《禮記.中庸》載孔子所說的「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」等都是。因此《中庸》又說「故大德者必受命」。故所謂「其人施諸人,狎也」,當是指「其人」能行中道自然而有自然的化育(按:《左傳.昭公二十八年》言文王之德,有謂「勤施無私曰類」。杜預《集解》云:「施而無私,物得其所,無失類也。」竹添光鴻《左傳會箋》曰:「施而無私,一視同仁,故曰類。」而《荀子.修身》亦謂「夫師以身為正儀,而貴自安者也。《詩》云:『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』,此之謂也」),人便必有因悅之而親之者,習之者。是孟子所謂:「有大人者,正己而物正者也。」(〈盡心上〉)故帛書《五行》下文跟着說:「聞君子道而悅,好仁者也;聞道而畏(《說》則寫作『聞君子之道而畏』),好義者也;聞道而恭,好禮者也。」而這又有一值得注意處,就是帛本把簡本的「聞道」改為「聞君子道」;《說》又見把「道」解作「天道也」(第347行);完全是為配合上文「其人施諸人,狎也」所行的「贊天地之化育」這「中和」之道而來;即謂「其人」能以其「德音(《荀子.富國》:『德音足以化之』)」,產生自然的親和力、影響力。好比《左傳.昭公二十八年》引《詩》之譽文王:「莫(『德正應和曰莫』)其德音。」這也就是文內的所謂「有德則邦家興,文王之示也如此(『示』字從李零釋讀)」。所以《說》的釋「天生諸其人」,是謂「如文王者也」;釋「其人施諸人」,是曰「如文王之施諸弘夭、散宜生也」。此因文王既能「經緯天地」,「勤施無私」,又能「無伐善,無施勞」(借用《論語》載顏回言志之語),即如不硬銷言教政教,不施行專制(《荀子.解蔽》:「聖人之行道也,無強也」),「曲而有直體」(《左傳.襄公二十九年》),故能「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」(《論語.泰伯》)。所以《易緯.乾鑿度》稱孔子之釋《隨》卦有云:「譬猶文王之崇至德,顯中和之美。」事實《隨》卦九五爻辭為「孚於嘉,吉」,是指人信於美好,故有善美的事便會得人怡悅而願相隨。而文王既能善待失德失民心的紂,寬大地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,則所帶來的啟發,有心人自更願相隨。故《彖傳》乃謂「『隨』之時義大矣哉」!〔13〕是以孟子有說:「若太公望、散宜生,則見而知之。」(〈盡心下〉)

  故知帛本之所以加上「其人施諸人,不得其人,不為法」這三句,原因之一,是要強調智者的知賢知聖此一重要性。因為,若然文王「不得如太公望、散宜生、弘夭」的「見賢人,明也;見而知之,智也」,「德法」便不足成法。同理,人的知天道亦然。而由這樣的文本,又可帶出簡帛《五行》的一個命題:「不行。」它是文內「德之行」和「行」這兩個命題思想的逆向,其中便有所謂「不簡不行」(第22及37簡),即謂若道有所蔽,便成偏為小;而「小義破道」。蓋「道小不通,通道必簡」(《大戴禮記.小辯》)。故「道小」不但難以「成德為行」(《乾.文言傳》),難成「德行」的影響;還會有「不義」的事發生,如《五行》說的:「不行不義。」(第22簡)。

  因此《說》之釋「其人施諸人,不得其人,不為法」.是謂:「言所施之者,不得如散宜生、弘夭者也,則弗〔為法〕矣!」(帛書第346行)這話所反映出的思要有三:一是「弗為法」也便不能受天命,亦即不成「大德」便不得天命。故知孔子的說「天生德於予,桓魋其如予何」(《論語.述而》),就是他的求顯於「大」!二是「弗為法」便又有「不親」,會產生小人「狎大人」的事。可見「狎」之為「親」是要在得人,例如「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。武王曰:『予有亂臣十人』」(《論語.泰伯》);又例如孔子嘗透露:「自吾有回,門人益親」(《史記.仲尼弟子列傳》);這當是荀子的一種「解蔽」之言,有所謂「凡人之患,蔽於一曲,而暗於大理。治則復經,兩疑則惑矣」(〈解蔽〉);也可信是他在帛本《五行》及《說》中所好用的一種性質近乎「賦」體,〔14〕但「謎」樣卻更見深化的技巧:幽隱而有說(《說》表面並無言及「狎」)。三是即此可知,帛本的加上那三句話,另一原因是作者認為若行教而欠善,便會失道失事失人,產生不良效果,例如有所謂「事君數,斯辱矣;朋友數,斯疏矣」(《論語.里仁》)。是以孔子有說:「忠告而善道之,不可則止,毋自辱焉。」(〈顏淵〉)

  故知「其人施諸人,狎也」的能令人有親有習,是還因其人能行善法,故法有所成能得其人。反之,若君子不先慎立其方以明其法,則「智者過之」「賢者過之」,便令「愚」、「不肖」有所「不及」(語見《中庸》第4章);最後甚至會出現諸如「狎大人,侮聖人之言」此類的反響,形成有所謂「困而不學,民斯為下矣」!

  

(三)


  帛本《五行》於終章處,是把竹簡「聞道而悅者,好仁者也」中的「道」,易為「君子道」;把「聞道而樂者,好德者也」的「好德」,改為「有德」;這兩兩究竟又各有甚麼不同?

  嘗有論,天道是自成其仁的無妄私,如《說》就有稱:「仁而能安,天道也。」(第245行)上天的愛是一視同仁,譬之於天地,便有所謂「三無私」:「天無私覆,地無私載,日月無私照」(《禮記.孔子閒居》)。故《五行》是稱「聞道而悅」為「好仁」。但天道的無妄卻又給君子帶來了「畏天命」的「中心之憂」。因上天的中道無為,是無論正道反道,例如仁與不仁,都概加生發。孔子就因此有說:「故天之生物,必因其材而篤焉;故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。」(《中庸》第17章)又說:「道二:仁與不仁而已矣。」(《孟子.離婁上》)故聖人的「知天道」,是可信必有「恐懼乎其所不聞」此一義,而講重「慎求之於己」,知所善行人之道,始然後得曰「知而行之,義也」(《五行》),而能有所謂「昔先君子有言『聖人天德』何?言慎求之於己,而可以至順天常矣」(郭店簡《大常》第37-38簡)。

  因此帛本《五行》是要把「道」改為「君子道」,以示於言天道無為處(《禮記.哀公問》:「無為而物成,是天道也」),還須講重人道之修。事實《說》就把「君子道」的「道」解作「天道也」(第347行);荀子也因此而批評「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」(〈解蔽〉),又說「故明於天人之分,則可謂至人矣」(〈天論〉)。

  但子思又並非不知不明「道」與「君子道」,「好德」與「有德」的微妙關係及分野。前者由竹簡《五行》於言「聞道而悅者,好仁者也」之後,跟着即說「聞道而畏,好義者也」可得窺而知。此句義與孔子所說「畏天命,畏大人,畏聖人之言」的理脈相同(說詳後)。

  事實竹簡《五行》言「道」所主述的,就繫於天道與君子道這「天」、「人」兩「大」道方面。

  而人道之所以也稱「大」,是因人道之大者,除「正己」之外,還能不棄不賢不肖,這是孔子所說的「君子儒」之修。他又告誡子夏「無為小人儒」(《論語.雍也》)。因此孔子之言「人道」,乃以「政為大」;而「政者,正也」。孔子說:「古之為政,愛人為大。不能愛人,不能有其身。不能有其身,不能安土(按:『安土』指大地能以天下為己任,故能『樂天』。所以《易.繫辭上》有稱『安土敦乎仁,故能愛』)。不能安土,不能樂天。不能樂天,不能成其身。」(《禮記.哀公問》)是以竹簡《五行》同樣沒忽視道有正、反這一現象,教修身君子要「慎其獨也」。這從文中數度見有本於仁、智、聖之道或所謂聖、智、仁,而作出逆向申說,最後又皆以「不安不樂,不樂無德」作結(見第2、3及11章),即可窺見一斑。

  可是子思卻偏在終章處棄「君子道」和「有德」這兩個於文中屬重量級的辭稱不用,原因想極只有一個,就是這和他有意以見微知著的方式,包括以「聞道」扣於孔子所慨言的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」(〈里仁〉);以「好德」扣於孔子所感慨繫之的「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」(〈衛靈公〉);以道、德、仁、義、禮扣於孔子所特重的「志於道,據於德,依於仁,游於藝(《禮記,禮運》:『義者,藝之分也。』又:『夫禮,必……協於分藝』)」(〈述而〉);欲以此表出「此真先君子之言」!這一用心,我們今從帛書 《五行》之《說》的有關反映,是不難取得佐証。因荀子顯然也注意到子思此種不尋常但卻是「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」的論調,故此他對簡本《五行》終章所敘及的四個「聞道」,是只就首句的「聞道而悅者,好仁者也」,作出「聞君子道而悅,好仁者也」這樣的改動為示樣的參考;而接下的三個「聞道」,帛本《五行》則悉仍舊貫,採並存的方式,以表在修道的層次上,兩者是相通的。但在《說》的解說上,荀子則又全皆以「聞君子道」為稱,這自然是和他曾對竹簡《五行》首章的句義,作出了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這一改易,認為君子的性道不錯是本自於天,但與其從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這影響力的方面去強調聖人是具天命而來此一重要性,不如平實地從聖人的仁義禮教之道作出發,去言後現代君子之修(《荀子.大略》:「故禮之生,為賢人以下至庶民也,非為成聖也,然而亦所以成聖也」),這樣更具社會性,更見務實和需要。

  今試看竹簡《五行》的終章:「聞道而悅者,好仁者也。聞道而畏者,好義者也。聞道而恭者,好禮者也。聞道而樂者,好德者也。」這裡所言的「道」,本可逕稱「君子道」;但子思卻一反其文例,而以「道」稱,就不能等閒視之。荀子必然也注意到此點。因「聞道」乃上承第27章的「大施諸其人,天也。其人施諸人,狎也」而來,所以是「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」。不過通讀全文,凡有關聞道達道處,必言「君子道」,無一例外。「聞道」在終章之前未嘗一見。是則子思之別具用心,昭然若揭!

  而且可信「聞道」的「道」,在子思心中也是指「君子道」。這由「聞道而畏者,好義者也」一句可察知。這話是「君子道」所以形成的主因。

  第26-27號簡有云:「聞君子道,聰也。聞而知之,聖也。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。」聖人能聞知於天,知天之成物,一視同仁,「中立而不倚」(《中庸》第10章),正反之道律皆生發,由是而有「中心之憂」,卻又因此而有「中心之智」(按:《中庸》第12章所說的「天地之大,人猶有所憾」,便可視為此義的「喻而知之,謂之進之」),既知以仁為體(故《荀子.解蔽》說「仁者之思也恭」),又能以其智擇善而行仁,成其「中心之聖」,是如孔子所說的:「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」(《論語.衛靈公》);所說的:「仁者安仁,智者利仁。」(〈里仁〉)所以簡帛《五行》之言智者之知,有說: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」(第27-28簡及第30簡)而「安也者,言與其體偕安也者也」(《說》,帛書第244-245行)。於是「德之行」能以「五」為「和」,即《說》所稱的「以多為一也者,言能以夫﹝五﹞為一也」(第223行),而成人道的「大」。故《荀子.賦》篇之言「君子之知(智)」,有云:「大參乎天,精微而無形,行義以正,事業以成。」由此而行出所「宜」是為「義」。故《說》之釋「聞君子道而畏,好義」,是曰「好義者也之聞君子道而以之(往也)其〔義也〕,故能畏。畏也者,形也」(第348-349行)。郭店簡《語叢一》則說「有仁有智,有義有禮(帛書之「五行」序列與此近同)」(第16簡);又說「仁生於人,義生於道。或生於內(例如舜之『由仁義行,非行仁義也』),或生於外(例如所謂『行仁義』;所謂『居仁由義』;所謂『見賢思齊』便是)」(第22-23簡)。因此郭店簡《尊德義》稱「是以君子,人道取先」(第8簡);《性自命出》謂「道四術,唯人道為可道也」(第14-15簡);而《荀子.不苟》則說「致誠則無它事矣,唯仁之為守,唯義之為行」。

  則知「聞道而畏者,好義者也」中的道,必為「君子道」。它是人道之「大」者。而能成其大,則在「君子集大成」(第42簡)。

  故帛書《五行》曰:「君子之為德也,有與始,無與終。」《說》之釋則云:「〔有與始者,言〕與其體始。無與終者,言舍其體而獨其心也。」(第229行)這若套以《中庸》載孔子譬以喻之的話,也就是「天地之道,可一言而盡也:其為物不貳,則其生物不測」。「天地」可謂是與天道仁體始,故其為也是中道無為。例如有所謂「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謂命也」(《左傳.成公十三年》)。但上天大道之成物,又是任有道之物,自取自化自成,故能成物於無過不及,此即「生物不測」,也是中道自然的事。所以孔子又說:「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。」(《論語.雍也》)這當是他有感於人是基於上天的直道而有生,是以惜福的話。而這於「君子道」之「德」,就是由知天道體天德而來的「君子之中庸也,君子而時中」(《中庸》第2章);於「君子道」的「善」,則是所謂「君子之為善也,有與始,有與終」(第18簡),由是而有「聞道而悅者,好仁者也。聞道而畏者,好義者也。聞道而恭者,好禮者也」這道德上的「論列其類」(《尊德義》);或可說是「道德者,包五性內外之稱也」(《大戴禮記.盛德》篇盧辯注)。而「始」則本是指聖人(例如堯)的始法則於天,卻能知天之不足而補之,行之以義,是為「中心之聖」。這既是聖人的「善」而有其賢行,也是君子的「為善也,有與始」的「始」;而「終」則是指「四行和謂之善」而為說。因此《乾.文言傳》有曰「知終終之,可以存義」。而《五行》之《說》則謂「所安,所行,所敬,人道也」(第291行)。亦知有關「君子之為德」的所謂「無與終者,言舍其體而獨其心」,「舍其體」即指心能居於無妄的仁體(戴震《法象論》嘗云:「聖合天,是謂無妄。無妄之於百物生生,至貴者仁」)〔15〕,也即《大禹》所曰之「余玆宅天心」(郭店簡《大常》第33簡)。而「獨其心」就成「心貴」(《說》,第139行)。這是指要做好一己,最後還得靠自己才能做到,有所謂「為仁由己」,有所謂「慎求之於己」,是為「君子慎其獨也」,如《說》之謂:「心也者,悅仁義者也。」(第318行)因為天道的無妄,是於正、反之道,俱予生發;故修身君子不應只求潔身自愛,那只是蔽於一曲的「小人儒」;而要肩負大義,視「君子有終身之憂」(《孟子.離婁下》),為己為人,做個「君子儒」,例如對不賢不肖者,也得以「忠恕」之道待之,「有教無類」,體行道之「無與終」;就好比為《坤》之道的「地厚載物,德合無疆」(《坤卦.彖傳》)。而此一以人道的不偏蔽去配天道的無妄私,是正因天命有其可畏處,故志道者更要懂得採取主動去變天;變天之道又得先對聖道有所認知,然後學習如何去改變和革新自己。而這最重要的一個變則通的方法是知所悅人(《五行》:「以其中心與人交,悅也」),例如高明處的「見賢思齊焉,見不賢而內自省」;大處的「君子尊賢而容眾,嘉善而矜不能」(《論語.子張》)。所以《五行》稱:「不變不悅。」(第21簡)而《說》則謂:「變也者,勉也,仁氣也。變而後能悅。」(第233行)而最後若能以內聖之修,行外王的德化,便自然「仁者不憂」而有「君子之樂」!

  則又可知孔子思想的偉大,是在他最知天人關係之畏處,而能「智者不惑,仁者不憂,勇者不懼」。他嘗說:「君子有三畏:畏天命,畏大人,畏聖人之言。」(《論語.季氏》)「天命」的可畏是在天對人性的考驗。而子思顯然也深明此一理義,故「子思氏之儒」有說:「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修道之謂教。道也者,不可須臾離也,可離非道也。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。莫見乎隱,莫顯乎微,故君子慎其獨也。」(《中庸》)「大人」的可畏,是在其人因此而建樹了榜範,既能治己以正,又能中正以立人,而體行中道自然的化育,無我又有我,是孟子所說的「有大人者,正己而物正者也」(〈萬章上〉),又謂「大人者,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,惟義所在」(〈離婁下〉);故荀子亦稱「夫師以身為正儀,而貴自安者也。《詩》云:『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。』此之謂也」。而「聖人之言」,則是指聖人其所行所道的「不言之教」。對此,孔子是既畏有所不聞不知「德音」處,又畏知而有所不能。

  故就算不取帛本《五行》及《說》為証說,上論一樣可說明子思所言的「聞道」,當指「君子道」言。

  但子思所云的「聞道而樂者,好德者也」,這在荀子看來,其語境若比於孔子精思的節奏,便有不諧協不合拍處。因這「樂」是說,好德者之能由「好仁」、「好義」、「好禮」,而臻至如聖智般能以人道配天道這天人契合的化境,產生出中道自然之化育,是自有其德之樂。這也是孔子所說「七十而從心所欲,不踰矩」(《論語.為政》),荀子所說「變化代興,謂之天德」(〈不苟〉)的「神而明之」處和理趣之所繫。

  故孔子嘗云: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樂之者。」(〈雍也〉)

  而帛本《五行》則謂:「聞道而樂,有德者也。」《說》對此之釋是:「道也者,天道也。言好德者之聞君子道而以夫五也為一也,故能樂。樂也者,和。和者,德也。」(第351行)此詮釋讓我們看到「有德」是包含了「好德」。蓋「聞道而樂」,其樂一在於知有悅道者。二在於知悅道好德者能於「聞君子道而以夫五也為一也(按:因此《荀子.勸學》有謂『仁義不一,倫類不通,不足謂善學』)」,故對有好德如此者,倍感快樂。三是快樂更有在於人之能由遷善、樂道進而「好德」,是與「聞道而樂」者,也即「其人」有關。比類就有若人之好德於天,正是因天之「有德」!故《說》乃以悅聞五音之相和為喻,曰:「和者,有猶五聲之和也。」(第286行及292-293行)所以《五行》曰:「和則樂,樂則有德。」荀子則曰「聖人之思也樂」(〈解蔽〉)。

  而孔子又曾喟嘆:「由,知德者鮮矣!」(〈衛靈公〉)然則這「知德」會否就同於「好德」的加配「有德」?

  又孔子悲天憫人,嘗曰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」,其大義會正是此指麼?


(四)


論說至此,就要談到本文早所設定關於竹簡《五行》為子思氏作品的論據,好方便去論說簡、帛《五行》於章句、章節上的各種差異,例如本節會談到的何以簡、帛《五行》之言「聖」及「五行」的序列,見各有不同。

竹簡《五行》云:「德之行五,和謂之德。四行和謂之善。善,人道也;德,天道也。」由文中知,天道自有其德。這樣的認知,是來自聖人的「知天道」。而這重要的是,聖人能因此生出「配天」的「德義」之行,《五行》就有謂「知而行之,義也。行之而時,德也」,並認為聖人德性的能「博長而厚大」(辭見郭店簡《大常》第27-28簡),是關乎聖人天道成物的無妄中得着了優資,有所謂「大施諸其人,天也」。而聖人又知所「弘道」,能臻達「幾而知之,天也」之境。「故大德者必受命」(《中庸》第17章)。對此,《五行》是嘗引《詩》改字謂「『上帝賢汝(原詩句見《大雅.大明》,稱“上帝臨汝”),毋貳爾心』,此之謂也」(《五行》第48簡);《說》則稱「選貴者,無私焉」(第262-263行)。則知所謂「德之行五,和謂之德」,乃是子思的設說於天道之言。

而對上天的行道,人能大啟其功德的,孔子是嘗本《周易》而稱之作「大人」,曰:「大人者,聖明德備也。」(《易緯.乾鑿度》)竹簡《五行》則稱「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」的「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;《大戴禮記.盛德》亦說「能理功能德法者為有德(盧辯注:『有德謂外內善也。』見王聘珍《大戴禮記解詁》),能行德法者為有行」。而聖人的所「得」〔16〕則可信是得天之大者,如孟子所說「聖人之於天道也,命也,有性焉,君子不謂命也」(〈盡心下〉)。

故知在子思看來,「五行」乃是「天命之謂性」此性體的五種天道德法,是「性之德」,也是《中庸》所謂「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」這「至誠」的所本。

但對天的有「德」,聖人又是如何能得此一體認?

  如上所述,先聖生具優資,故其道當涵有不假外求的內修之知。對此,《五行》是這樣說:「聞君子道,聰也。聞而知之,聖也。聖人知天道也。」這話示出聖道之知是內發的。它原來共有三個層次:

  第一層次是知「仁」。這仁是始於人性中的愛(《性自命出》:「唯性愛為近仁」),由天性「博長」出。其體基本上還包括「義」道和「禮」道,都是仁愛的精微處,有所謂「仁之思也精,精則察,察則安」(見第5章)。這是說仁的思要精到,察於深微,知道仁道只講「寬裕温柔」並不夠,還要做到不偏不倚,無過不及;〔17〕而且要能持恆,即「恆其德」,無論順境逆境,皆不變其氣質。到此便是所謂「察則安」。故文中的言「安」於仁,是有謂:「安而敬之,禮也。」(第28簡)有謂:「安而行之,義也。」(第31簡)但聖人雖生具優資,「聖人之性與中人之性,其生而未有別之(『別』字釋文從李學勤先生說)」(郭店簡《大常》第26簡)。意即天無私選,聖人並非秉天命而生。聖人之性生來未有與眾不同。故聖人雖在天道無妄中得着優資,也須「深造之以道」,得經長久的努力(例如「智之思也長」),始能昭顯性道中「仁」與「智」的德法,才得臻「聞而知之」之境。而對「道」的這種「顯諸仁」,在孔子是視作「直道而行」(〈衛靈公〉),又有稱作「率法而強之,資仁者也」(〈禮記.表記〉);思、孟學派則謂為「盡其性」;在荀子則曰「人無師法,則隆性矣(〈王制〉:『中庸民不待政而化。』這是指聖人的化性起偽);有師法,則隆積矣」,「涂之人百性,積善而全盡,謂之聖人(指後聖,與先聖有『隆性』與『隆積』的分別。這也是荀子要把竹簡《五行》『聖』之『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』中的『德之行』改為『行』的主因)」(〈儒效〉)。但先聖的道,初先是只有優質類中的仁,始能精察自得,而自我呈現,見有謂:「仁者安仁。」(《論語.里仁》)有謂:「仁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。」有謂:「仁者見(現)之謂之仁。」(《易.繫辭上》)有謂:「仁者自愛。」(《荀子.子道》)而孔子所說的「生而知之者,上也」(《論語.季氏》),《中庸》所說的「誠者,自成也;而道,自道也。誠者,物之終始,不誠無物。是故君子誠之為貴」(第25章),也相信都和這樣的「仁」有關,且可包括其「進之」之道以為說。不過這樣的仁,由於智與聖尚未養成,故其時「不聖」的所知,是並不包括能辨義別禮。直到優質類中的「智」經「仁」得有所養成(故孔子有謂「上智不移」),「見賢人,明也;見而知之,智也」,有所謂「同﹝之見﹞也,獨色然辯於賢人,明也。明也者,智之藏於目者」(《說》,第282行),「仁」體的義禮始能得辨,成所謂「智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,由是而又有「智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,意即智復能辨知外在的義禮並知所和合(《荀子.正名》:「知有所合謂之智」),蔚成心上之知。所以「大智」的舜,「尊德性而道問學」,也就能「明於庶物,察於人倫,由仁義行,非行仁義也」(《孟子.離婁下》),如《語叢一》說的:「仁生於人,義生於道。或生於內,或生於外」,「皆有之」(此章章句從李零的編聯)。孟子就嘗云:「大舜有大焉,善與人同,捨己從人,樂取於人以為善。」(〈公孫丑上〉)故知能「自明」乃是為賢為智者所以「進之」以立達的大道,是人由內而外的「正己」。而仁道若此,也就是「君子道」的由天道之成到人道的初具。蓋「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的仁、義、禮,乃是天造人設的德法。而智對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這一體認,雖形成君子道,但此道的本質,也即謂君子道的所具,卻仍繫於性道仁體上。因此《說》是既稱君子道為「天之道」或「天道」(分見第273及347行),又於釋「君子集大成」時,有曰:「﹝成也﹞者,猶造之也,猶具之也(按:『具之』例如上所說的『仁者安仁』等是)。(帛書整理小組曰:『造,成也。具,備也。』)」(第304行)「造之」就是指智之自「仁」中析出義、禮,合而為「君子道」這所「造」來說。所以《語叢二》有稱:「其所之同,其行者異。」(第52簡)所異處是: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行之,義也。行而敬之,禮也。」(《五行》第30-31簡)若這樣的君子道再加上「聖智」之道的薰陶,則是所謂「君子集大成」,是「易、簡之善配至德」(《易.繫辭上》)。而《說》對此之釋有云:「大成也者,金聲玉振之也。唯金聲﹝而玉振之者﹞,然後己仁以人仁,己義而以人義。」(第304-305行)這也是所謂「金聲而玉振之者,動﹝之於內而﹞形善於外,有德之謂」(《說》第231-232行)。所以《語叢二》又有語謂:「有行而不由,有由而不行。」(第54簡)前者是指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,例如所謂「居仁由義」的「行仁義」。後者則指「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,例如舜的「由仁義行,非由仁義也」。是以《五行》稱:「善弗為無近,德弗志不成,智弗思不得。」因此孔子嘗道:「未知(智),焉得仁?」(《論語.公冶長》)又對「行」之教,有語謂:「知(智)及之,仁不能守之,雖得之,必失之。知及之,仁能守之,不莊以涖之,則民不敬。知及之,仁能守之,莊以涖之,動之不以禮,未善也。」(〈衛靈公〉)故《五行》的說「聞君子道,聰也」,當知為內聖之道的始萌,正如《說》之所謂:「聰,聖之始也。」(第243行)故《說》對此一「聞知」的釋辭是:「同之聞也,獨色然辯於君子道。道者,聖之藏於耳者也。」(第279行)耳為聞之器,道既是聖之藏於耳,則所聞的自是有關對「至內者之不在外也」(第227行)這性體之所知,是為所謂「聖之思也輕,輕則形,形則不忘,不忘則聰,聰則聞君子道」(見《五行》第7章)。「聖之思」之所以謂「輕」,一因其為內聞之知。對此,《詩.大雅.烝民》嘗設言形容:「德輶如毛,民鮮克舉之。」蓋云人中的聖哲,對於天道德法其在人身上的「輕」若,幾乎令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;獨聖哲能自察覺而得知。所以《說》之釋「輕」,是曰「輕者,尚也」。這「尚」乃「尚德」之意(辭見《論語.憲問》);郭店簡《尊德義》則謂「尚思則無為」。〔18〕因此荀子說:「操而得之則輕,輕則獨行(在《說》他則有謂『言至內者之不在外也。是之謂獨。獨也者,舍體也』),獨行則不舍(通『捨』,與前一『舍』字之解作『居』有不同),則濟矣!」(〈不苟〉)。二因為能「輕」,則物事雖輕如靜音,也可以聞知;而若能「輕」如靜音,則又可不着迹而自然地去到,成為「德音」。故帛書《德聖》有謂「聖者,聲也」,「其謂之聖者,取諸聲也」。此亦所以《五行》要曰「玉音,聖也」(第19簡)。因所謂「聖形於內謂之德之行,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,是皆可因此以喻之。

  是知聖人在「聰明聖智」形成之先,其「深造之以道」的所自得,尚是一渾然天成的仁體,並未至於能「取之左右逢其原」(《孟子.離婁下》),而制義出禮(《左傳》桓公二年:「名以制義,義以出禮,禮以體政,政以正民」);也即尚未能慎思明辨到仁體之道是除了指「愛」之不曲私,還包含了它的無過不及即「義」道之所宜,以及「恆其德」也即「禮」道的持仁義以敬。此三者的「德法」雖異,卻是三位一體。《五行》就有云: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。」而於「仁、義、禮」,《五行》又見有自「中心」而「外心」的「正」道於一體的貫通之言(見第19、20、21章)。而末章亦有語謂:「聞道而悅者,好仁者也。聞道而畏者,好義者也。聞道而恭者,好禮者也。」這是說的由悅道而效學,又畏失而恭守之,成其三「心」一氣(「以其中心與人交」、「中心辯然而正行之」、「以其外心與人交」)的三位一體。因此就算帛書《五行》是把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改為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」,表面似是對原說的立論組織造成破壞,但其實這卻是更深層義的演繹,既暗示了「智」可知聖(「不聖不智」、「見而知之,智也」),又能顯出「聖」的內知之修於第二層次上,與「仁、義、禮」關係的密切,且是由此而得進於「聖智」之域,有所謂「聞君子道則玉音,玉音則形,形則聖」(見第7章)。事實由《說》之釋仁、義、禮是嘗用上「仁氣」、「義氣」、「禮氣」的辭稱(見第289-291行),又稱「君子道」為「天之道」(《說》,第273行),便知荀子也認同「仁、義、禮」之三位一體。它是子思於「五行」之外,又據「參和為仁」所造的另一「幽隱而無說」的精微之思。

  故「聖」內知的第二層次是知「智」。這既是「聞而知之」的要繫之一,也是「聖人知天道也」的所本。正如《中庸》所說:「苟不固聰明聖智達天德者,其孰能知之。」(第32章)  

而「智」的本修不但能知仁體,且因了智的「德法」是具有分析、明辨、反思自知等的能力,有自知之明和自明之知,能「文理密察,足以有別也」(《中庸》第31章),故便能深入察知洞悉仁體的精微之思,有所謂:「智之思也長,長則得,得則不忘,不忘則明,明則見賢人,見賢人則玉色,玉色則形,形則智。」(第6章)這「不忘」當是上承於「仁之思」而指不忘於仁。能不忘於仁,便能自知而明於義道與禮道,由是而有所謂「知者利仁」;有所謂「知者見之謂之知」;有所謂「知者自知」。而能自明便也能自賢,例如「行賢而去自賢之行」(《莊子.山木》篇語)。這在孔子就有謂「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」;在孔門就是所謂「有若無,實若虛」(《論語.泰伯》)。故「明」便能見到賢人。而類此的由內見來之知,如《說》所謂的「明也者,智之藏於目者也。……明,智之始也」(第242-243行),當也是「見而知之,智也」的一要義。

對於智之自仁體析出義、禮,這所涵具的意義,《五行》是以「進之」言之,有所謂:「能進之為君子,弗能進也,各止於其裏(『裏』字從李零讀)。」(第42簡)按此處的「裏」,當是指「天命之謂性」的性體來說。這也即能起性道的仁體。但這仁體中的義、禮,因尚未被智所析出使得成「仁義忠信,樂善不倦」的「天爵」(《孟子.告子上》),自然也未有「聖智也,仁義也,忠信也」(郭店簡《六德》)這「六德」之形成,未見如《忠信之道》所稱的「仁之實」、「義之期」的忠信之道,未能有謂「目而知之謂之進之,喻而知之謂之進之,譬而知之謂之進之」(《五行》第47簡),也未見得能「致忠信,箸仁義,足以竭人矣」(〈王霸〉),未成為「道貫」,未得立為道統,故也未足稱為「禮義」。是以《五行》之《說》有謂:「不知所愛則何愛?言仁之乘智而行之。」(第244-245行)故除非有義、禮之道經析出,天性仁體,始可變身成為所以「隆禮義」的先決條件,也即荀子所說的 「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」(〈儒效〉)。故《中庸》要說:「成己,仁也;成物,知也(例如智從仁中析出義禮,則智之教,是『有如時雨化之者,有成德者』);性之德也,合外(『仁』、『義』、『禮』之『不形於內謂之行』)內(『仁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』)之道也,故時措之宜也。」(第25章)

  聖之內知的第三層次是「知天道」,是「聞而知之,聖也」的最高範疇,有所謂「聖者知(智)。聖之智知天」(《德聖》);有所謂「唯天下至聖,為能聰明睿知(智),足以有臨也」(《中庸》第31章)。

  對聖的內聞之知得臻此一極境,《中庸》是稱作:「誠者,天之道也。誠之者,人之道也。誠者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道,聖人也。誠之者,擇善而固執之者也。」(第20章)聖人就是由內聞而悟知「天」不但有德,而且有意志。天道的無私正是對萬物給出了考驗。所以孔子說「畏天命」。而聖人此一「知天道」,最重要處是既能生出自知之明,不但能認知天有其德,還能認知天道的德是有其仁有其義有其禮有其智和有其聖;故《說》對此有謂:「夫五夫為〔一〕心也,然後德之。一也,乃德也。德猶天者,天乃德已。」(第224行)且聖人又能由自知之明而生出自明之知,例如能發現而知天所示於人的道尚有不足處。因天道的無妄於人道而言,是同時會帶來毀滅性。所以孔子嘗有所警惕以示地說:「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惡。小人反是。」(《論語.顏淵》)故《說卦傳》要強調「立人之道曰仁與義」。這「義」,就是指行仁須先由義,有所謂「仁以愛之,義以正之」(《禮記.樂記》);有所謂「君子義以為質」,要知事之所宜。故聖人除知所體行天道的無妄私外,還懂得以人道配天道。所以《中庸》說:「率性之謂道,修道之謂教。」是為人體順「天心」最正確的做法。所以《語叢一》說:「仁生於人,義生於道。」(第22簡)這相信是指天道的仁乃經人所知而立;人並能因此體認性體且以立人的仁道,「義道」也即此而產生。故孟子說:「仁也者,人也。合而言之,道也。」(〈盡心下〉)

  因此《中庸》要指出:「故曰:『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焉。』」(第27章)又謂:「唯天下至聖,為能聰明睿知,足以有臨也。寬裕溫柔,足以有容也。發強剛毅,足以有執也(按:孔子嘗有『執禮』之語。此句或指禮道之立)。齊莊中正,足以有敬也(按:此句或指義道之立。《性自命出》有『義,敬之方也』一語)。文理密察,足以有別也。」〔19〕

  在思、孟看來,還有甚麼物「道」較此一既能「宅天心」,又能以人為本的「至道」為更真更善更美?

  是以《中庸》有云:「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。」(第27章)

而原則上,荀子也認為這「聖智」之道很重要,故〈儒效〉篇有謂:「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。曷謂中?禮義是也。道者,非天之道,非地之道,人之所以道也,君子之所道也。」

  是為內聖之知所臻的極境。

  荀子甚至視此道德之知為「全道德」(〈王制〉),而有曰:「君子養心莫善於誠,致誠則無它事矣,唯仁之為守,唯義之為行。誠心守仁則形,形則神,神則能化矣。誠心行義則理,理則明,明則能變矣。變、化代興,謂之天德。」(〈不苟〉)

  此所以竹簡《五行》特重於言仁、智、聖。三者中又以「仁」之居首為天經地義的事,因其正為天人關係的樞紐,重要性可想而知。

  而荀子之把「智」次居「仁」後卻位列「義」前,其中一個重要原因,是「智」經「仁」之體,發現了「義」和「禮」,所以《五行》又有說「不智不仁」〔20〕,《荀子.子道》則載顏回謂「智者自知,仁者自愛」。

  故知簡、帛言「五行」的序列,是都各有本理。而「五行」因是指德的行法有五,所以這「行」字也不宜從「品行」的「行」音來讀。

  由面而歸到點,下面我們將對「聖」與「智」的問題,作更深層義的探討;並論《五行》可信是子思的作品。

  首先,要分析竹簡《五行》「聖形於內謂之德之行,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這兩句話的結構及其含義。

前已述過,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五者乃天道所成而為人的五德法,有所謂「大施諸其人,天也」,可表「天」的道是無曲私的愛,能無過不及,又能恆其德。而天對其「知」是既有自知之明,又能生自明之知(《五行》:「幾而知之,天也」),而以不言之教行。是則所謂「德,天道也」這「德之行」的「形於內」,當是指人形體「內在」那以天性為本的「心」來說。而由於天性是自於上天的中道,故這內在的心,又稱「中心」或「內心」。

  對於性與「中道」的關係,孔子是嘗這樣的以不言之教設喻,曰:「誰能出不由户,何莫由斯道也!」(《論語.雍也》)這是以户之「中」開,喻出性的出乎中道。所以子貢有謂「夫子之言性與天道,不可得而聞也」(《論語.公冶長》)。

  而《五行》既有言「中心」,自也有言這中道,曰:「簡,義之方也。匿,仁之方也。剛,義之方也。柔,仁之方也。『不強不梂,不剛不柔』,此之謂也。」(第40-42簡)對此,《說》的釋文有謂:「義之盡,間(簡)也。仁之盡,匿也。」(第299-300行)這是說,人以義道上配天的仁道,補其不足處。故義之盡處是在人能以人道,行天道的簡大廣容。而「仁之盡」處則在體行不言之教。因天雖不言,但對萬物一樣有着「無名」的影響力。故若然仁者能令人產生行仁之心,甚至有「欲罷不能」者,便是所謂「仁之盡,匿」。

  《說》又曰:「《詩》云:『不勮不〔言求〕,不剛不柔』,此之謂也。勮者,強也。(言求)者,急也,非強之也,非急之也,非剛之也,非柔之也,言無所稱焉也。此之謂者,言仁義之和也。」(第301-303行)這是荀子的明白子思心意,同樣以「不言」的方式,來說「中正」之道,以「宅天心」。因上天中道的成物,既無偏又無過與不及,是為中正無妄。而無過不及則為所以適「時」適「中」之道,這又是荀子的「幽隱而有說」。例如《詩》之所謂「不剛不柔」,這便已涵中正的大道。「不剛不柔」是既不偏剛,不偏柔,又無過於剛與柔,也無不及於「不剛」、「不柔」。故這樣的「不言之教」或「不教之教」,便是所謂「言無所稱焉」。這與孔子對「逸民」於言行上的「言中倫」、「行中慮」、「身中清」、「廢中權」,卻道:「我則異於是,無可無不可」(《論語.微子》),理趣直情一致。所以《說》又曰:「此之謂者,言仁義之和也。」這就是說,「義」乃道「正」的「無過不及」,能使「仁」得成其中和之道。這也就是筆者在本文(上)篇所論到的,《五行》所謂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」,這天道當是指「仁」。而聖人能以人道的中正行之,故曰「知而行之,義也」。

  上述的說理,相信有助於理解「中心」乃是以天性為本的心。而下面要續談的,則是「中心」也是「天命之謂性」這性體的「性心」。

  《性自命出》有云:「凡人雖有性,心無定志,待物而後作,待悅而後行,待習而後定。喜怒哀悲之氣,性也。及其見於外,則物取之也。性自命出,命自天降。」(第1-3簡)又說:「凡性為主,物取之也。金石之有聲,〔弗扣不鳴也。人〕雖有性心,弗取不出。」(第5-6簡)

這裡指出天性是主體,心之由性出,可比若金石之有其聲一樣。而這性與心的關係,又有若道與德:道為德之體,德為道之用。故若就天性言之,性亦為心之體,心則為性之用。但由於心之與外在事物的接觸,又可自有其心知心性,故「中心」便又可成心的物性之體,其既有「內在」的天性,也有「在內」的心物之性。〔21〕故心之於天性與心性,可謂體而有用,而用之中又有其體。且以《性自命出》之言為例,「喜怒哀悲之氣,性也」,這裡指出天性是「氣」的存在,故心的「喜怒哀悲」是為其用。又「好惡,性也」(第4簡),這則是體而有用之外,又可見用之中的有體(例如孔子有曰「唯仁者,能好人,能惡人」)。

對人性可分天性和後天的心性,孔子早有言之,曰:「性相近也,習相遠也。」因此《五行》重視「中心」與「外心」的稱說(《禮記.禮器》的言「內心」和「外心」,辭義與此同),有云:「中心辯然而正行之,直也。」又:「以其外心與人交,遠也。」對於「外心」,帛書整理者注曰:「《禮記.禮器》:『禮之以多為貴者,以其外心也』,鄭玄:『外心,用心於外,其德在表也。』」而《說》於「不遠不敬」句之釋「遠」有云:「遠心也者,禮氣也。…遠者,動敬心,作動心者也。」(第239-240行)﹝22﹞所謂「動敬心,作動心」,當指作動心物,而心物是有繫於禮者。故知「外心」當是謂「中心」的以仁、義、禮氣而行遠。所以《說》對「外心」的釋言是:「外心者,非有他心也,同之心也,而有謂外心也,而有謂中心。中心者,其(言耎)然者。外心者也,其愿(言郭)然者也,言之心交遠也。」(第265-266行)帛書整理者謂「(言耎)然」乃「局縮不伸之貌」,又謂「(言郭),義與廓近,開擴。(言郭)然,廓落在表之貌」,〔23〕皆為得要之言。人天性之體其本性正是「局縮不伸」,須由物所引出。而物有外物與心物,皆所以引性者。當心物其存仁行化的力量勝於好利嗜欲的心性,那便是孔子答顏回所說的「克己復禮為仁」(《論語.顏淵》)。所以顏回有謂「仁者自愛」(《荀子.子道》);荀子則稱「是以不謗於譽不恐於誹。率道而行,端然正己,不為物傾側,夫是之謂誠君子」(〈非十二子〉)。故《說》很重視「外心」這一「廓落在表」,「言之心交遠也」。由是亦知,「中心」之就「習相遠」來說,當是內有天性,外有在內的心物之性,都是「內」的一心。此心既可使之以治「內在」,也可使之治「在內」,而同時亦可因外而有所治,可謂一內一外俱逢其源。而這內、外有別,在《五行》「能『差池其羽』,然後能至哀」一句,《說》的釋「至哀」,已隱見言及,曰:「言至內者之不在其外也。」此言「哀」出自至內的天性,非在心物上,故曰「不在衰絰也」。事實羽毛或喪服的凌亂,正就是所謂「舍(捨)則亡」。孟子嘗謂:「孔子曰:『操則存,舍則亡,出入無時,莫知其鄉。』惟心之謂與?」(〈告子上〉)此所以《說》之釋「君子慎其獨」,其言見有如是曰:「言舍夫五而慎其心」(第223行),而不是曰「慎其心而舍夫五」。

  又心物乃為無意識的精質,是「中心」的通過耳目竅骸而與外物接觸所形成的心上事物,本身並無心性的思考功能,而其為物的誘性若得散發,則經「中心」的作用,便可起「心知」。所以《禮記.樂記》說:「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,而無哀樂、喜怒之常,應感起物而動,然後心術形焉。」而荀子言性亦有謂:「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。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,不事而自然謂之性。」(〈正名〉)是以《大學》的兩言「故君子必慎其獨也」,都是心與性一并言之。〔24〕而心物既為外在事物的內化,便是「可以意致」的精質(例如金錢的內化為心物),則受物所引出的天性,便隨時會受到影響(那最早熟的物欲之性尤其如此)。因此認同子思「五行」說,而力主性善的孟子(《荀子.非十二子》中所說的「子思倡之,孟子和之」除指「五行」之說外,主要就指「性善說」),遂由「仁、義、禮、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『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』」(〈告子上〉),進一步以言「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於心」(〈盡心上〉),以言「聖人之於天道也,命也,有性焉,君子不謂命也」(〈盡心下〉)。蓋謂,聖人在天道無妄下生得好命,天資優厚,但這是聖人的事。性的本質人都一樣(《性自命出》:「四海之內,其性一也」),則性分的定位雖有天故(〈盡心上〉:「分定故也」),但君子卻可重視對善性的培養,這可不是「命」來。這是君子的自強,「行仁義」,非「由仁義行」。因心物的重要性是在它的「下愚不移」,隨時可讓「中心」把天性引出。故君子便要強化並擴充仁義禮智之道,有所謂「惻隱之心,仁之端也;羞惡之心,義之端也;辭讓之心,禮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人之有是四端也,猶其有四體也」(〈公孫丑上〉),以講求「四行成,善心起」(《德聖》);若進一步能植根於心,則便是《說》之所謂「源〔心〕之性則巍然知其好仁義也」(第333-334行),便能「四行形,聖氣作」。至於「五行形,德心起」的「以德服人者,中心悅而誠服也」(《孟子.公孫丑上》)這「克廣德心」(《詩.魯頌.泮水》),則是「聖者智」的聖人之事了!

  而「不形於內」,則是指「『內在』之外」,這是意謂「善」行始先非由本性啟發生出。但這卻不等於「形於外」。因若謂「形於外」,意就是承前語而指德性的事來說。《語叢一》有云:「人之道,或由中出,或由外入。」(第19-20簡)「由外入」,這可分外入於己與外入於人兩方面。外入於己,例如「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」之道的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等是,有所謂「見賢思齊焉,見不賢而內自省也」。這既要有心之治,也所以治性(《性自命出》:「善、不善,性也」)而「行仁義」。至於外入於人,例如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。這除了指聖人善治其心,能以人道補天道所顯所示之不足外,還能以其智正德利用厚生,弘揚性道,例如制禮作樂;例如以「不教之教」(《呂氏春秋.君守》),無為之治,成其「有德」之行,開出「金聲而玉振之」這若成「外王」的大道。

  其二,竹簡《五行》之重「聖智」,是有心強調「先聖後聖,其揆一也」(《孟子.離婁下》語)這一思維及其重要性。

  《五行》第8簡有云:「智弗思不得。」這「智」,本指聖人既知天道,復能以逆向思維,反進於道,成其「人道」的「大」,而有所謂「知而行之,義也」。孔子就嘗因此譽堯,而有曰「唯天為大,唯堯則之」,又稱「泰伯,其可謂至德也已矣!三以天下讓,民無得而稱焉」(《論語.泰伯》)。是知「聖智」的至重要處,在能建立逆向思維。而人要獲得和加強這樣的智慧,就須重視反省、反思和「以問」(〈泰伯〉:「以能問〔探問〕於不能,以多問於寡。有若無,實若虛,犯而不校」;《中庸》:「舜其大智也與!舜好問而好察邇言,隱惡而揚善。執其兩端,用其中於民」)。事實孔子的說「見賢思齊焉,見不賢而內自省也」,說「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,我叩其兩端而竭焉」(《論語.子罕》),說「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」(《中庸》),就正表出智者是要具有正、反「兩端」之思。

  故子思的道「聖」、「智」,是分開「聞而知之」與「見而知之」言之。前者所以知仁知智而知天,後者所以知賢和知聖。故《說》有謂「聖始天,智始人。聖為崇,智為廣」(第244行)。而正因「智」的功能之一在發「明」,能有自知之「明」和自明之知,有所謂「見賢人,明也。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敬之,禮也」(第17章);則於說理上,上述這話就當指智是可從聖的以「義」道配天道而行仁處,得到所「安」所「敬」之道。

又因智者是從對「仁、義、禮」三德法的知與行,作為益智進德之階,有所謂「見而知之,智也」;有所謂「目而知之,謂之進之」;而對聖道有若「博喻」的所「喻」處,智者又能「喻而知之,謂之進之」;本身行教也能體道於「不言」處,而知所罕言,以譬於大道是為喻(《禮記.學記》:「罕譬而喻」),開出「譬而知之謂之進之」之道;故位賢的智者(《孟子.盡心下》:「智之於賢者也」),是足具成為後聖的條件。因此《五行》的稱「聖形於內謂之德之行,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,這除了是暗說內聖外王之道外,也隱示了此同時是「智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的思要所繫之一。至於「智」的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,則例如知以「參和為仁」為居仁由義之修即是。

  所以竹簡《五行》又說: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行之,義也(啟道的聖人則是『知而行之,義也』,明見先後的不同)。行而敬之,禮也。仁,義禮所由生也,四行之所和也。和則同,同則善。」(第18章)因「智」是所以知「仁」又所以知「聖」,故稱「四行之所和」是曰「和則同,同則善」。

  但聖的由聞於智道,復可因這「君子道」而反知於天道,還不過是「知」;而若謂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,則這「德之行」實已逸出原來輕思的範疇,致所暗示的「外王」之道,於說理上便有所自違。

  因此孟子之言「五行」,不見曰「聖之於天道也」,而是稱「聖人之於天道也」(〈盡心下〉)。這相信也就是荀子謂他「按往舊造說」的所指。但他這樣一改,便又變得與子思原來所言的「五行」,明顯見有出入有相違處!

  故荀子乃對思、孟言「五行」的此一自違與相違,重加批判為「甚違」(按:另一「甚僻違」則關乎他對孟子「道性善」的批判)。

  所以荀子要把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中的「德之行」改為「行」。這除了可消弭矛盾的表述外,更大的意義是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此一思想領域,可給他學說中所重視的由禮入聖之道,提供了更多的發揮空間。例如他所說的「夫行也者,行禮之謂也」(〈大略〉),所說的「正義而為謂之行」(〈正名〉),就都莫不與此一思要有關。事實對於子思的以「大施諸其人,天也」來明示大聖的生具優資,荀子的言「聖」是並不取這點作出發,而有強調「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」(〈性惡〉,即看重「心」的開發,例如《五行》的所謂「中心辯然而正行之,直也」。在他,性非本善;相反,人性是易趨於惡;因好利惡害和嗜欲之心是最先成熟也最易滋長。若不加節制和善導,則貪性的無厭,人欲的橫流,「性質美」不窒息致死才怪!此所以荀子特重「禮義」之為說。

  其三,子思於《五行》獨強調「智弗思不得」,因只有「智」的思維向度可知「兩端」其正、反相成的重要。郭店簡《尊德義》開篇明義就有稱:「尊德義,明乎民倫,可以為君。去忿戾,改惎勝,為人上者之務也。」這話充分反映出逆向思維有其切實的重要性。這是「明主之道」,也是《五行》持論立說的要方。

  我們又來看看郭店簡《魯穆公問子思》此一章:


  魯穆公問於子思曰:「何如而可謂忠臣? 」子思曰:「恒稱其君之惡者,可謂忠臣矣。」公不悅,揖而退之。成孫戈見,公曰:「向者吾問忠臣於子思,子思曰:“恒稱其君之惡者,可謂忠臣矣。”寡人惑焉,而未之得也。」成孫弋曰:「噫,善哉言乎!夫為其君之故殺其身者,嘗有之矣;恒稱其君之惡者,未之有也。夫為其君之故殺其身者,效祿爵者也。恒〔稱其君〕之惡者,〔遠〕祿爵者也。〔為〕義而遠祿爵,非子思,吾惡聞之矣。」


  子思認為「恆稱其君之惡者,可謂忠臣矣」。這特立獨行的話,主導的當是他的逆向思維。而說話所造成的反應包括反思(「成孫弋曰」的一段話可見),正深刻反映出此一思維的重要性。因了它,人道始能德配天道成其「大」(《中庸》第31章:「故曰『配天』」)。所以《五行》有謂「不簡不行」(第37簡);又說「簡,義之方也」(第40簡)。這「義」當同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」的「義」;也是《語叢三》所說的「義,德之盡也」、「義,德之方也」(分見第24、25簡)和「義,處之也」(第36簡)。因「簡,大也」(《爾雅.釋詁》)。而簡之為大,當本於「坤以簡能」(《易.繫辭上》)。蓋「地無私載」,故能因「悠遠」而生出大能,由「一撮土之多,及其廣厚,載華嶽而不重,振河海而不洩,萬物載焉」(《中庸》第26章)。故《大戴禮記》亦有謂:「夫道不簡不行。」(〈小辨〉)而「能行德法者為有行」(〈盛德〉);又說「道小不通,通道必簡」(〈小辨〉)。此「簡」就是「不以小道害大道,簡也」(《五行》第35簡)。而這「小道」當同帛書《德聖》所說的「化而知之,?也(?,帛書整理小組注曰:『短也』)」,這是相對於「化而弗知,德矣」而說的道。「化而弗知」是謂「有德者化育萬物,而不自以為知」,有所謂:「得道者必靜,靜者無知,知乃無知,乃可言君道也。」(《呂氏春秋 .君守》)〔25〕否則,「化而知之」,執心知以役物,必不能上通於「大中」之道,只限小道來。

  所以《說》之言「簡」,有云:「間則行之大。大者,人行之恆然者也。(按:前後兩補缺,是分別參照《說》接下之文所引世子說的『人有恆道』,也即『大常』,以及『簡則行矣』這兩文句的句義而補上)」(第294行)。

  又《說》之釋「不以小道害大道,間(簡)也」,亦有語謂:「間(簡)也者,不以小〔愛害大〕愛,不以小義害大義也。」(第259-260行)有曰:「間(簡)也者,不以小害大,不以輕害重。」(第238行)曰:「間為言,猶衡也。」(第298行)對此,龐樸之釋有謂:「衡,秤杆。『衡誠懸矣,則不可欺以輕重』(《荀子.禮論》),故此處云不以小害大,不以輕害重。」〔26〕

  而帛書《五行》又謂「有大罪而大誅之,簡」(第203行)。《說》對此雖無釋,但我們大可從《中庸》載孔子所說的話「天之生物,必因其材而篤焉。故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」去加理解。因福善禍淫乃天地間興替盛衰的大精神。

  不過《說》雖沒釋此句,卻有一堪玩味處,就是在《說》部竟見把這句言「簡」的話,改置於其下文(第297行)「簡之為言猶衡也」此句之後,似有意表示帛本《五行》之成,乃「中懸衡焉」(《荀子.解蔽》),因這亦「簡」之所以為「大」也!

  至此我們來到本節最後一個論題:竹簡《五行》可信為子思的作品。

  《孔叢子.公儀》載稱子思「好大」。子思曰:「大非所病,所病不大也。凡所以求容於世,為行道也;毀道以求容,道何行焉?」

  這段話的思路理脈,與上引子思答魯穆公之言,如出一轍。故荀子有云:「性傷謂之病。」(〈正名〉)君子若捨「矜不能」和未能「以能問於不能,以多問於寡」,只知率性而為,卻不修道不治心不養性,則正是「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」。故子思又有曰:「自大而不修,其所以大,不大矣!」(《孔叢子.居衛》)

  由上所論,知《魯穆公問子思》章與竹簡《五行》的關係,非比尋常矣!


(五)


順竹簡之文本而比較簡、帛《五行》章句的差異,第二項要談論的,是「不明不聖」之一句。在竹書《五行》第20-21簡的「不聰不明」和「不聖不智」之間,於帛本是多了「不明不聖」此一句。而此句本身又見殘缺。

對此,裘錫圭先生有按語謂:「帛書本也有可能作『〔不聰不明,不明〕不聖』,則簡文『不明』『不聖』四字當皆脫去重文號。」對此,郭沂說:「從帛本的行文和殘缺字數看,裘先生的推斷是正確的。但是否可據此推測簡文『不明』、『不聖』脫去重文號呢?恐怕還有推敲的餘地。」因他認為,「『不明』、『不聖』四字……為帛本所妄增」。〔27〕

審視下來,筆者還是同意裘先生的說法。下面試加論証。

續由聖人對天道的體認這問題說起。

如上節的論述,先聖是先本於自身之修,始由對仁(包括義、禮),復由對「智」,而生出所以內聖之聰;是所謂「聰也者,聖之藏於耳者」也,是所謂「聰則聞君子道」,以進於「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的「聖」;由是而形成所謂「知人道曰知(智),知天道曰聖」的「內聖」之道。這例如能「行賢而去自賢之行」,正如《說》之所謂:「己有弗為而美者也。」(第231行)此指「有德者自己有德而不自以為美」。〔28〕故孔子就嘗這樣的譽堯:「蕩蕩乎,民無能名焉。」(《論語.泰伯》)這是說堯雖有大德之行,民卻無任何言教可從,也不知如何執著去稱頌。孔子又這樣的譽舜和禹:「巍巍乎,舜禹之有天下也,而不與焉。」(〈泰伯〉)舜和禹都能表現出無專制無霸道於天下的善美之德,《乾.文言傳》載孔子是稱這種若「龍」之隱現的善行作「善也而不伐」、「德博而化」。所以孔子又云:「無為而治者,其舜也與!夫何為哉?恭己正南面而已矣。」(《論語.衛靈公》)而聖人亦正因能成此素行,如孟子稱「舜明於庶物,察於人倫,由仁義行,非行仁義」(〈離婁下〉),乃得悟到並証出上天也自有其德。是知「聖」和「智」必須互動,始能相得益彰,盡性而知天。但若論「知天道」的先後,則是「不聰不明,不聖不智」。「智」之內明,是還須有聖聰的聞知,始然後能因聖的體悟上契,而得明天道。故《說》也因之而有「聖始天」和「聖為崇」的釋語(第244行)。因此帛書《德聖》云:「知天道曰聖。聖者,聲也。聖者知(智),聖之知(智)知天。其謂之聖者,取諸聲也。知天者有聲:知其不化,知也。化而弗知,德矣。化而知之,?也。」(第454-455行)這裡,「知其不化,知也」的「知」,不讀「智」;其與接下之文的「化而弗知」及「化而知之」的「知」同。「知其不化,知也」,這是指聖者經體認而得知天對所自知的,能自明其善,即所謂「聖明德備」,而不有改變,一若無知(《五行》:「幾而知之,天也」),也即能「恆其德」。〔29〕故此下句說「化而弗知,德矣」。故孔子也因此而有「予欲無言」的証道之言(《孟子.盡心下》:「若孔子,則聞而知之」),曰:「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」這是說,「天道使“四時行”,“百物生”,但卻不是靠發號施令來實現的」。「在孔子看來,“天”並不是以“言”而以“行”而來影響萬物的」。〔30〕故孔子又曰:「有德者必有言。」(《論語.憲問》)這是因為就算不言之教,說的也是「德音」。莊子就嘗稱此作「言無言」(〈寓言〉)。而言教有時又可含不言之教的成分。〔31〕故《觀卦.彖傳》有云:「觀天之神道,而四時不忒。聖人以神道設教,而天下服矣!」

對於聖人是由內聞而知天,《觀卦》六三爻辭說有這樣的話:「觀我生,進退。」這裡的「生」,讀為「性」,「蓋謂自省其本性,以為進退之所據,故未失乎道也」。〔32〕而這個於《觀》卦〈坤〉下三陰爻之終位所繫之「生(性)」字,其所言的「進退」,當為《五行》「能進之為君子,弗能進也,各止於其裏〔33〕」之義的所本,字亦與九五「觀我生,君子無咎」的「生」同(不讀百姓之「姓」)。《小象》說得好:「『觀我生』,觀民也。」這話恰到地發揮了《觀.九五》之辭義。因九五正為聖人行不言之教之處所,故境地所涵「利見大人」的義理,正要教在位者得體順「天心」,「恤民為德」,棄去專制、獨裁、霸道,這便不會有殘民以逞的事故發生,自然民心歸附。而依荀子所說的「志意致修,德行致厚,智慮致明,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」(〈榮辱〉),亦大可說明何以「觀我生」的「生」宜讀為「性」。

而人於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這五德法,子思認為,最重要的是對「智」的體認,有云:「善弗為無近,德弗志不成,知弗思不得。(按:此三句與《荀子.榮辱》的『志意致修,德行致厚,智慮致明』,思想關係密切。尤其二者皆是於眾德中獨舉出『智』來言說。荀子有以子思《五行》作補充及輔助教材,此又一要証)」(第7-8簡)。若深言之,由仁善之為到聖德之成,是要繫於「智之思」。所以《說》有謂「智始人」和「智為廣」(第244行)。這「智」不但能究天人之際,且可自當下而通古今上下之變。今試據簡帛《五行》及《說》,述其重要性,有下列數端:

其一,「智」成於仁、義、禮,故能內見而知仁並析出義、禮(《說》,帛書第289行:「智者,言由所見知所不見」),而為智的自知之「明」;也是《大學》引《書》所說的「『克明德』、『克明峻德』,皆自明也」;亦為人所以「能見其過而內自訟」和「中心辯然而正行之,直也」的所本(故竹簡《五行》第19、20、21章的「仁也」、「義也」、「禮也」,是緊貼於以「智、仁、義、禮」言「四行和」的第18章之後)。

其二,「智」能讓具「聞而知之」這功能的「聖」,因內聞於智之明而得上通天道,這也是帛本《五行》所說「不明不聖」的第一層義。而「智」因此亦能從聖之方面體認「無為」之道(例如行不言之教)。因這原是「智」所內知於仁體而有的素質。如荀子知所說的:「仁者之行道也,無為也。」(〈解蔽〉)對此,《五行》是說有這樣的話:「見賢人,明也。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敬之,禮也。」這是指「智」是能明賢德知賢行。而本此以視另一段話: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行之,義也。行而敬之,禮也。」這話則具兩方面的含義,一是指「智」的內知於仁體,是可有仁、義、禮之知與行;二是「見賢人,明也。見而知之,智也」的智,是可有對聖道之知而得以反輔於仁體,有所謂「庸德之行,庸言之謹,有所不足,不敢不勉,有餘不敢盡」(《中庸》第13章),是亦為孔子所說「知(智)者利仁」的一要義。因此孟子有說:「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(按:〈告子上〉曰『心之官則思,思則得之,不思則不得也』。則可想君子要盡於心的,當為『仁之思』、『智之思』和『聖之思』。故曰『知其性也』)。知其性,則知天矣。存其心,養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」(〈盡心上〉)

其三,「智」亦可由對內、外所見,而有「自明」之知;又在明於「知天道」的聖後,復能產生出逆向思維,仁的「義道」也相應而產生。這也是所謂「義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的一要義。故《五行》又有謂「不智不仁」(第21簡)。因此孔子要敬畏以大德行大道的聖人(「畏大人」),有所謂「大人者,『聖』、『明』德備也」;又說「道二,仁與不仁而已矣」,並以「智」來言正向與逆向的思維,曰:「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,不可以長處樂。仁者安仁,知(智)者利仁」(《論語.里仁》);《五行》則說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」;《性自命出》亦曰「惡類三,唯惡不仁為近義」;孟子則謂「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,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」(〈離婁下〉);而荀子亦稱「禽獸有知而無義;人有氣有生有知,亦且有義,故最為天下貴也」(王制)。

其四,「智」又能明於「知天道」後的「聖」(《說》:「見之而遂知其所以為之〔者也〕,智也」〔34〕),再因所內見的「中心之憂」,而又有「中心之智」;這遂使「聖」也因得聞而生出「中心之聖」,是為「不明不聖」這一思維的第二層義,也是所謂「明明,智也;赫赫,聖也(按:《五行》第25簡此句原作『虩虩,聖也』。『虩虩』為恐懼貌,〔35〕正切孔子說『畏天命』之意。而定州漢簡《文子》亦有云:『刑而知擇行,故聞而知之,聖也。』〔36〕)。『明明在下,赫赫在上』,此之謂也」的所指。故《說》對此的釋辭是:「明者,始在下;赫者,始在上。『明明』、『赫赫』者,〔37〕謂聖知(智)也。」(第277-278行)而聖、智的這一互動,遂使聖人由對「畏天命」進而知以「仁也者,人也。合而言之,道也」(《孟子.盡心下》)的人道,上配於天道的「中正」無妄。

其五,「智」於逆向思維外的另一偉大發「明」,是由通過知聖而體認到天不但有主宰,而且有「德義」,即具道德意志與德法功能(這在人身上,於荀子就是〈性惡〉篇中所稱的「仁義法正之質」與「仁義法正之具」,也是所謂「性質美」;而這在〈榮辱〉篇則稱作「夫天生蒸民,有所以取之。志意致修,德行致厚,智慮致明」;〈天論〉言之亦大略相同)。故「天」所賦予萬物的「性」,自始至終都是「亡意,亡固,亡我,亡必」地行「無妄」,「無物不物,皆致焉」(《語叢三》第64-65簡),也因此而對萬物給出了無間的考驗。

準此可知,若然在「不聰不明」與「不聖不智」之間,缺掉了「不明不聖」此一句,則作者特重於「智」之一環這思要,便得不到表達。而文內這於「五行」中所獨言的「智」,之與「四行和謂之善」的「善」,及「德之行五,和謂之德」的「德」所並言,而有所謂「智弗思不得」;這話將也因此而不能給出充分的理解。

故筆者是完全同意裘先生的說法,也認為簡、帛《五行》原來就有「不明不聖」這麼的一句。

綜上所論,人的「至道」見於竹簡《五行》正向思維的,就是以「聖智」為主,有關「聖,形於內謂之德之行,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這「先聖後聖,其揆一也」的內聖外王之道。而逆向思維所成的本要,則是:「不聰不明,不明不聖,不聖不智,不智不仁,不仁不安,不安不樂,不樂無德。」(第20-21簡)

所以郭店簡《大常》說:「昔者君子有言曰『聖人天德』何?言慎求之於己,而可以至順天常矣。」


(六)


竹簡《五行》第17章有云:「聞君子道,聰也。聞而知之,聖也。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。行之而時,德也。見賢人,明也。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敬之,禮也。聖智,禮樂之所由生也,五﹝行之所和﹞也。」(第26至29簡)

這段話中的「聖智,禮樂之所由生也」,在帛書《五行》的《說》,是說作「『仁義,禮樂所由生』,言禮樂之生於仁義(下有缺文)」(第285行)。而這可視為是脫胎自竹簡《五行》。因《五行》所言「聖」,在文本的表述上,可生出「義」(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」),「智」則可生出「仁」(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」)。而以此為藍本,荀子遂把「聖智」改為「仁義」。這一新格局,表面是弱化了簡本對聖智這主體價值的強調,也淡化了人治的寓意和色彩,不過實質卻無異。而且可以相信,荀子改易的動機,當還有下列數種用心:

其一,他是蓄意把一個在高明處屬於或有關於「類」的「聖智」問題,換成為「統」的課題,有所謂「先王之道,仁義之統」(《荀子.榮辱》)。用意有如《中庸》引《詩》所稱:「『鳶飛戾天,魚躍於淵』,言其上下察也。」(第12章)若用《禮記.樂記》的話說,就是:「是故德成而上,藝成而下(〈禮運〉:『夫禮,……協於分藝。』又:『義者,藝之分,仁之節也』)。」而他卻可在這關節問題上,以「法後王」的思想,去批判「思孟五行」之未能「知通統類」和「壹統類」,有所謂:「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。」(〈非十二子〉)

其二,是他要藉此表出「仁義」、「聖智」兩兩原是聖道的「本末終始」,一體相貫為用,也是「貫之大體」(〈天論〉)。這由下列的兩個說例可以知之:一是從篇中所見,「仁、智、聖」共有三次相承或相輔的並列出現,其中兩次是仁居於智、聖之先(第4章:「不仁、不智。……不仁、不聖」及第5、6、7章:「仁之思也精」、「智之思也長」、「聖之思也輕」);一次是仁居於聖智之後(第11章:「不聖不智,不智不仁」);足見兩者是可一體相貫為用,而相得益彰。二是竹書第16簡有云:「『淑人君子,其儀一也。』能為一,然後能為君子,慎其獨也。」對此,帛本是說作:「『鳲鳩在桑,其子七兮;淑人君子,其宜一兮。』能為一,然後能為君子。君子慎其獨也。」(第184行)而《荀子.勸學》則見有這樣的話:「《詩》曰:『尸鳩在桑,其子七兮;淑人君子,其儀一兮;其儀一兮,心如結兮。』故君子結於一也。」可見荀子與帛書《五行》關係的密切。〔38〕

因此荀子復有謂:「故君子敬始而慎終,終始如一,是君子之道,禮義之文也。」(〈禮論〉)《荀子.大略》亦說:「夫禮,本末相順,終始相應。」這也是所謂「禮之用,和為貴。先王之道,斯為美,小大由之(《荀子.不苟》:『君子大心則敬天而道,小心則畏義而節』)」(《論語.學而》)。因禮不但能「和」於「四行」之仁義(《說》之釋『四行之所和』就謂『言和仁義也』),更能「和」於「五行」之仁義。所以《荀子.大略》說:「故禮之生,為賢人以下至庶民也,非為成聖也,然而亦所以成聖也。」由是知這一居於聖智與仁義之間的禮,當是以表「中正」之道。孔子不亦云乎:「禮乎禮!夫禮,所以制中也。」(《禮記.仲尼燕居》)而這話又相信是與《逸周書.度訓》的「和非中不立,中非禮不慎」有關。故《禮記.樂記》有謂:「中正無邪,禮之質也。」事實無論在簡在帛,《五行》都是以「禮」來集「聖智也,仁義也」的大成。這由上引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。行之而時,德也。見賢人,明也。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敬之,禮也」的話,是不難窺察得知。

其三,是他這一轉換層面的表達,亦同時反映出了聖道內外本末一體的有現有隱,有顯有微。不過由於竹簡的言「五行」,是兼重「中道」的不言之教,致有些核心問題,是深層得似「幽隱而無說」。正如筆者在本文《中篇》所指出,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」,這所「幽隱而無說」的天道,就即指「仁」,如《說》的有謂:「仁而能安,天道也。」(第245行)聖是既能內聞「四行和」這君子道,又能經此而上知於天道,形成至高層次的聖道,意即指對上天的「中道」有「德義」之知。至於「智」的「見而知之」,所見知的,則包括聖人「知而行之」所成的「義」;因智是既能從仁道中析出義、禮,又所以知聖。故無論是聖是智,是皆足顯仁與義之道。換句話說,由「聰明聖知」來的天人道德觀,精神體要是主繫於仁義之道上。而「聖智」這一互涵本末,互為終始的相輔相成,正見人道之為「善」。所以《五行》又有稱「和則同,同則善」。亦知《說》之釋「和」為「惠」(第281行),原來有至理存焉。故竹簡《五行》強調說:「聖智,禮樂之所由生也,五行之所和也。」而「五行」這一以「聖智」為主導,從「中道」以立人道的「中正」(例如《說苑.修文》載述孔子的「尚中」思想,就有云:「彼舜以匹夫,積正合仁,履中行善,而卒以興」),相信就當是子思所表述有關「中庸」的主要思想;廣義言之則為「中庸五行」的學說。它是以知天的聖為「體」,知聖的智為「用」。是則有所相應而生的仁與義,關係亦當如此。《荀子.大略》就見有以「里」與「門」來形容仁與義這一體不可分割的關係,曰:「仁有里,義有門。」仁的有以為里,即已表出內涵不一。陳大齊先生嘗論「仁」之主要德目有二十二個;〔39〕又稱「孔子所提倡的諸德,都是仁與義交織所成,未有徒仁而不合於義的。故義的涵攝範圍,與仁相等」,「一切美德莫不為義所滲透」,「莫不為義所涵攝」。〔40〕這大可視為荀子此話的一個上佳詮釋。

故《荀子.不苟》有稱:「君子養心莫善於誠,致誠則無它事矣,唯仁之為守,唯義之為行。」

(七)

有關荀子改易「聖智」句為「仁義」句的主要動機,探討已如上述。下面再就「聖智」與「仁義」這兩個主辭的層面特色,及其與禮樂的一些關要問題,加以論說。

簡本與帛本雖皆以對「五行」的正反論說來「道中庸」,但簡本是由強調「聖智」的重要作出發;既以「五行」是「和」於「聖智」,又把「禮」設於「仁義」與「聖智」之間成「中正」之立,由小而大,「極高明而道中庸」。而帛本的重點,則落在聖智之道所主繫的仁義之體上,而這是可以形成比類於上天「中道」的「禮義」,也是荀子「法後王」思想兩大主柱之一(筆者對「法後王」思想的新探,下一篇文章:「談簡、帛《五行》章節的差異」將有論及),有所謂:「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。曷謂中?曰:禮義是也。」故帛本的言「五行」,是以「義」居於「中正」。這點筆者早前已有文論及,此不贅述。

而「中」是所以成「和」,故聖人的制禮作樂,又自有「中和」之道的產生,如孔子說的:「故君子執中以為本,務生以為基,故其音温和而居中。」(《說苑.修文》)是則由「聖者智」而來的仁義,兩兩皆可表聖人的「德心」,正如帛書《德聖》所稱:「四行形,聖氣作。五行形,德心起。」而這當也是「賢者識其大者」(《論語.子張》)這禮樂大體之所從出,亦同乎所謂「仁義德行,常安之術也」(《荀子.榮辱》)。因有德之心是能正己而存異,以行中道自然的教化與培育,﹝41﹞有所謂:「禮樂,德之則也。」(《左傳》僖公二十七年)有所謂:「德者,且莫大乎禮樂。」(《尊德義》)有所謂:「德生禮,禮生樂。」(《語叢一》)有所謂:「仁近於樂,義近於禮。」又:「禮樂皆得謂之有德。德者,得也。」(《禮記.樂記》)而禮樂之為物,因此既有情又無情(《禮記.樂記》:「禮樂偩天地之情」),是以天下之情至。故荀子曰:「樂者,天下之大齊也,中和之紀也,人情之所不免也。」又:「且樂也者,和之不可變者也;禮也者,理之不可易者也。樂合同,禮別異。禮樂之統,管乎人心矣。」(〈樂論〉)

因此帛書《五行》之《說》有稱:「樂也者流體,機然忘寒。忘寒,德之至也。」(第246-247行)這是說「德心」就好比樂音之體,充滿能「和」能「化」的流動性(《禮記.樂記》:「樂者,天地之和也。……和,故百物皆化」),獨隨天機而動,有「氣」的變化,卻是不知也無執於氣質之變(「忘寒」是喻;有若《莊子.大宗師》所說的「坐忘」)。樂教若此,則美妙不單可從音樂出,這善道也能帶來平和與悅樂。所以《國語.周語中》謂:「五聲昭德。(韋注:昭德,謂政平者,其樂和也。亦謂見其樂知其德也。)」〔42〕《荀子.解蔽》說:「聖人之思也,樂。」《禮記.樂記》稱:「樂也者,聖人之所樂也。」而《豫卦.象傳》則曰:「先王以作樂崇德,殷荐之上帝,以配祖考。」這是以頌讚先王的德業事功,作為奮進和自勉的話。

故知「聖智,禮樂之所由生也,五行之所和也」這話,在認知上它不但可作為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的一種釋辭,還可凸顯人治的重要。而相信這亦是一個原因,主禮治的荀子,要於帛本《五行》把「聖智」句改作「仁義」句;把上所引的「德之行」改為「行」;〔43〕更把在竹簡《五行》中是與聖相連的智分開,使原來子思所言的「五行」,另成「仁、智、義、禮、聖」的次序,而着重由禮入聖。這皆是持之有故,相應而作出的改動。這三造的變動,使得「智」雖仍可以知「聖」,但原本在竹書中以「聖智」為主導,可表「法先王」之道的「五行」道德觀,經此便變成更適宜用它來說明「法後王」思想的重要。

前有所述,聖人「知天道」的其中一義,是天之為道,生物成物一視同仁;故孔子有謂「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」。因此聖人以其「聰明聖知」所知的「天」,又有一義是萬物莫不成於天道仁體,而這中道仁體的愛是無道不予生發。所以《性自命出》說「愛類七,唯性愛為近仁」(第40簡)。但也因為此,人身心所體自天道,以「愛」為本質,道無不任予生發的這性體或天性仁體,亦即《性自命出》所表述的:「凡人雖有性,心無定志,待物而後作,待悅而後行,待習而後定。喜怒哀悲之氣,性也。及其見於外,則物取之也」,和《禮記.樂記》所說的:「人生而靜(按:孔子說『仁者靜』當指復返此體的無妄私),天之性也。感於物而動,性之欲也。物至知知,然後好惡形焉」,就既不等也不同於《說卦傳》所稱「立人之道曰仁與義」中的「仁」。因人這涵具正、反之道的性體,雖云一樣是「君子所性」,是聖人「慎求之於己」之所本,能讓「仁義禮智根於心」(《孟子.盡心上》),也是人道「仁與義」之本從出;但其「性愛」之「過」與「不及」,都可導致「不仁」之事的發生。是以荀子有說:「仁義德行,常安之術也,然而未必不危也。」(〈榮辱〉)這也關乎孔子所說的「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」(《論語.憲問》)。而人道的「仁與義」,則是指人能在性體「兩端」或「兩情」的相對關係中,知所去就取捨,建立善道,正其事而行之,成所謂「正利而為謂之事,正義而為謂之行」(《荀子.正名》),例如「子言之」的「中心憯怛,愛人之仁也。率法而強之,資仁者也」(《禮記.表記》)。而這就是人道「正」處之所「宜」,也有了言「仁」道所不可或缺的「義」,是所謂「聖人知天道也,知而行之,義也」;是所謂「仁者人也,道者義也」(《禮記.表記》)。此所以孔子有謂:「君子義以為質。」(《論語.衛靈公》)謂:「君子義以為上。」(〈陽貨〉)謂:「主忠信,徙義,崇德也。」(〈顏淵〉)《性自命出》說:「道始於情,情生於性。始者近情,終者近義。知情〔者能〕出之,知義者能入之。」(第3-4簡)又說:「義也者,群善之蕝也。」(第13簡)孟子則稱:「仁也者,人也。合而言之,道也。」(〈盡心下〉)稱:「仁,人心也。義,人路也。」(〈告子上〉)稱:「仁,人之安宅也。義,人之正路也。」(〈離婁上〉)故曰「立人之道曰仁與義」。故孔子又要指出:「道二,仁與不仁而已矣。」(《孟子.離婁上》)而這亦關係到人中有「察者出」,比如聖人,其人是能知察到天道的無私亦同時會給人性帶來危機,故而有「中心之憂」,是如《荀子.解蔽》所談到的:「故《道經》曰:『人心之危,道心之微。』危微之幾,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。」而「聖智」(《德聖》:「聖者智」)這一自覺,人的「心貴」(《說》,第319行)也即時呈現,生出自知之明。故與孔子關係極之密切的《尊德義》說:「察者出,所以知己。知己所以知人,知人所以知命(『命』是指天道成物之無妄),知命而後知道(指由此知立人道),知道而後知行。由禮知樂,由樂知哀。」(第8-10簡)反此異之,則可舉孔子一個重要的譬喻:「人莫不飲食也,鮮能知味也!」(《中庸》第4章)又說「未知,焉得仁」(《論語.公冶長》),這也即《五行》所謂「不智不仁」。而《說》對此之釋是:「不知所愛則何愛?言仁之乘智而行之。」(第244-245行)對「心」的未能「貴貴」,當由於人的「不知循其所以受命也」,若「循之則得之矣」(《說》,第331行)。因「〔心〕也者,悅仁義者也」(第318行)。但常人此心是還得基於有仁義之事也即賢能之可尊,始能有所引出(故《說》謂「貴貴而不尊賢,未可謂義也」。見第264行);以及人要知所隆積,始能「先難而後獲」,生出知悅仁義的心。這正如荀子在〈非相〉所稱:「《傳》曰:唯君子為能貴其所貴。」故《語叢一》有語謂:「人之道也,或由中出,或由外入。由中出者,仁、忠、信。」亦所以《性自命出》有說:「智類五,唯義道為近忠。﹝44﹞惡類三,唯惡不仁為近義。」(第41簡)是則「義」之為「宜」(《中庸》:「義者,宜也」),當涵兩義,就是敬仁和惡不仁。而「敬仁」主要是指「君子尊賢而容眾,嘉善而矜不能」(《論語.子張》)。所以荀子說:「故仁者必敬人。敬人有道:賢者則貴而敬之,不肖者則畏而敬之;賢者則親而敬之,不肖者則疏而敬之(〈不苟〉:『柔從而不流,恭敬慎而容』)。其敬一也,其情二也」。(〈臣道〉)而「惡不仁」則正如孔子所說:「惡不仁者,其為仁矣,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。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?我未見力不足者。蓋有之矣,我未之見也。」(〈里仁〉)這裡的「惡不仁」,說的也是所以行仁的「義」,例如荀子就有謂「夫義者,所以限禁人之為惡與奸者也」(《荀子.強國》)。不過人若只是短暫用力於仁,如所謂「日月至焉而已矣」,則為「義」之「小」者「短」者,也即「不賢者識其小者」。除非能「長」而至於所謂「其心三月不違仁」有若顏回者(見〈雍也〉),則能成其為「大」。故孔子說:「義有長短、小大(按:是以《荀子.儒效》有云:『禮者,人主之所以為群臣寸、尺、尋、丈檢式也。』蓋『行義以禮,然後義也』)。」(《禮記.表記》)又嘗強調:「夫達也者,質直而好義。」(〈顏淵〉)這「直」,是同「人之生也直」的「直」。是指人的本質乃來自上天的直道(《乾.文言》:「大哉乾乎!剛健中正,純粹精也。」《易.繫辭上》:「夫乾,……其動也直」)。故有關本質的「直之」,其內涵是可包括任何的正反對待。事實人的天性與生便具有矛盾對待的性質,正如《中庸》所說:「喜怒、哀樂之未發,謂之中。」而荀子亦有語謂:「好惡、喜怒、哀樂臧焉,夫是之謂天情。」(〈天論〉)故於天道來說,中直之道雖是無不正,但若就人所立的「道」言之,則正道是有其相對也有其反。而這同樣也成「義有長短、小大」的一義。因此非「好義」便不能善達,包括達己與達人。所以《五行》言「義」之成,首看重的便是「中心辯然而正行之,直也」。而這話包含兩義,就是「正直為正,正曲(謂正行一偏之善)為直」(《左傳.襄公七年》語)。故《坤.文言傳》有說:「『直』其正也,『方』其義也。君子敬以直內,義以方外。(《五行》:『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。』帛書《易之義》第15行:『立人之道曰仁與義。』)敬、義立而德不孤(因『德之行』是可產生『行』其德的影響)。『直方,大。不習,無不利。』則不疑其所行也。」而這「方」,又好比「卦之德,方以智」的「方」(《易.繫辭上》)。因它的由易簡而變易與不易,既有若孔子言《易》所說的「開物成務,冒天下之道」(《易.繫辭上》),又能「知(智)以藏往」,進而有「聖智」之成。所以「子曰:『直方者,知(智)之謂也。』」(帛書《繆和》第55行)。因「智」是能自天性仁體析出義、禮,成「四行和」的「方正」,「是興神物以前民用」(《易.繫辭上》)。而「聖人以此洗心,退藏於密(例如孔子說『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。』這可謂是『聖人以此齊戒,以神明其德夫』),吉凶與民同患(例如孟子說『君子有終身之憂,而無一朝之患也』)」(《易.繫辭上》)。故知涵藏義、禮之道的仁體,實好比「乃順乎天」,能給大地帶來無限生機的「坤元」(《坤卦.彖傳》),其道是可形成所謂「地勢坤,君子以厚德載物」(《坤卦.象傳》);故《坤.六二》曰「直方,大。不習,無不利」。此謂「直」是可因「智」而成「方」以致「大」。縱使不賢不肖者不習不行之,它還是吉道,無不有其利的散發,因這「大」的本質是「不習而備」(帛書《易之義》第3行)。此道亦當是《易.繫辭上》說的「古之聰明睿智,神武而不殺者夫」。故「子曰:『五行(按:此處的“五行”當與帛書《二三子問》中“德與天道始,必順五行”的“五行”同)(下有缺文)用,不可學者也,唯其人而已矣。』」(《易之義》第13行。又上引帛書《易》傳的一些話語,皆依廖名春先生的釋文)這「其人」很可能就是《五行》「大施諸其人,天也」中「其人」的所指。而與「中直」之成「善」此道相反的,則是人率性而來的道,同樣也可形成性惡之說。故君子是得講求「好義」,例如「修己以敬」,「修己以安人」(〈憲問〉)。這在《中庸》就是所謂「修道之謂教」;在《禮記.表記》即是「子言之」的「率法(謂『德法』)而強之,資仁者也」;在《荀子.非十二子》則有稱「率道而行,端然正己,不為物傾側,夫是之謂誠君子」。而即此亦知,孟子之認同公都子以「行吾敬,故謂之內也」釋「義內」,而批評「告子未嘗知義,以其外之也」(〈公孫丑上〉),良有以也。這是「取之左右逢其原」的。故對「義」為內在的存有,《說》於釋「不匿,不辯於道」,是曰:「匿者,言人行小而軫者也。(《說》:『軫者,多矣。』)小而實大,大之者也。」(第296-297行)謂「匿」是「小而實大」,自當是指「仁義」之道來說。因為,「義」之大者莫如是「以多為一」,如《德聖》所謂「其要謂之一」,便也即「五行」的「結於一也」,由是而得蔚成「仁」之大儀,也是孔子之所謂「仁有數」,之所謂「取數多者,仁也」,之所謂「仁者天下之表也」(《禮記.表記》)。《五行》則把仁義之此道稱作:「簡(大也),義之方也;匿,仁之方也。」(第40-41簡)而《說》對此的釋辭有謂:「言仁義之用心之所以異也。義之盡,間(簡)也。仁之盡,匿。」(第300-301行)義之道在「宜」,其「善」處是無過不及,大義則在「成德」,也是所謂「德義」。例如「五行」這「以多為一」,這「大而罕者」(帛書《五行》第204行))即是。所以《說》又有謂:「一也者,夫五夫為〔一〕心也,然後德之。」(第224行)而人這「尊德樂義」(《孟子.盡心上》,便是「有德」;便好比「天不言,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」(〈萬章上〉;便有如所謂「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」(〈盡心上〉);其道能自然地去到人心坎上,可形成自發性的仁。而這體義理,就是「匿,仁之方也」。也即是說,義道之行仁,有匿而非私匿,是《說》之所謂「『匿為言猶匿。匿,小而軫者』,直之也」(第299-300行)。這是「義」之藏「仁」於大道、聖道,則仁就好比大道和聖道的愛(《德聖》:「其愛謂之天」),「仁聲」也有若天籟。故曰「匿」是「小而軫者」,是「小而實大」;故曰「義取簡而仁取匿」(第301行);故曰「不匿,不辯於道」。

因此《荀子.儒效》有云:「志安公,行安修,知通統類,如是則可謂大儒矣。」故《說》又引世子之言:「知軫之為軫也(按:前一『軫』字指『五行』之『為一』,有所謂『德之行五,和謂之德』;後一『軫』字指『有德』是能得人心),斯公然得矣。軫者多矣。」並釋之有曰:「公然者,心道也。」「公然」乃指得上天的公道而然。上天中道的公平公正,是在「天之生物,必因其材而篤焉。故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」(《中庸》第17章);是在「無物不物,皆致焉,而無非己取之者」(見《語叢一》第71-72簡。意謂無物不有物,也無物不是物,皆是道之所致。而生物的「各止於其所」,亦無非自取之者。故《語叢一》第105簡是稱此為「義行」;《禮記.哀公問》載孔子言「成身」則見曰「不過乎物」)。故人的「心道」自也得此「公然」,因此《左傳》有載言謂:「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謂命也。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,以定命也。能者養之以福,不能者敗以取禍」(〈成公十三年〉)。即此亦知性體是皆涵正反相待之特性。所以世子是認為「人有善有惡」,「善惡在所養」(《論衡.本性》)。而上述的義理,於天地間,始先亦唯人中的君子「深造之以道」,終能「自得之」,也「居之安」(《孟子.離婁下》)。故若人之行義進一步能「資之深」,即如聖人的對天道能「知而行之,義也」,則其仁便能「積善成德,而神明自得,聖心備焉」。這也就是《五行》所說的「行之而時,﹝45﹞德也」,是為「恆其德」,也是所謂「禮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。「義」的「時中」因此成為「德義」、「時義」,有所謂「故時措之宜也」(《中庸》第25章)。而這在「五行」,禮的有序有節,也復由「四行和」的禮進而至「五行和」的「禮」。故《五行》有云: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敬之,禮也。」孟子則說:「智之實,知斯二者弗去是也;禮之實,節文斯二者(指仁與義)是也。」(〈離婁上〉)而《荀子.儒效》對此更見有進一步的發揮,曰:「不聞不若聞之,聞之不若見之,見之不若知之(按:例如智之內見既知仁、義、禮,又所以知聖,是《德聖》的所謂『知人道曰智』。又例如《左傳》有以『恤民為德,正直為正,正曲為直』的『參和』為『仁』),知之不若行之。學至於行之而止矣。行之,明也(〈禮論〉:『明者,禮之盡也』);明之為聖人。」按〈儒效〉有「孫卿子曰」之言,料該文只是出於荀門手。但這並無碍於其為《荀》書中與帛書《五行》關係極之密切的其中一篇文章。

因此荀子的釋「智」有說:「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。知有所合謂之智。」(〈正名〉)於帛書《五行》他則把「智」次列「仁」後,既捧孔子「知者利仁」的場,亦所以彰顯他譽孔子「仁智且不蔽」的一義。

而在《荀子.大略》,就更見有一段以「仁、義、禮、樂」為設並作出正、反推理以立說的話,結論是:「故曰:仁義禮樂,其致一也。」因根本上,無論是仁義或禮樂,都是出於主體的「聖智」,皆是聖人的道。


(八)


竹書《五行》第18章云: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行之,義也。行而敬之,禮也。仁,義禮所由生也,四行之所和也。和則同,同則善。」(第30-32簡)

其中第31簡內的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句,在帛書是寫作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」(第202行)。筆者認為這一表述,乃是荀子配合「仁義,禮樂所由生也」而來的另一傑作。

但要討論簡、帛這兩句話,便得面對關於句子的異文和異讀這一公案。這是至今未見解決的問題。

帛書《說》對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」的釋辭是:「『仁,(筆者認為應在此處下句讀)智禮之所由生也。』言禮﹝智﹞生於仁義﹝也﹞。」這裡出現的難題,就是「仁」下有與文本不一處:既不見了「義」字,而「智、禮」的次序與原本的又呈相反;可是於釋文卻復見言及「仁、義、禮、〔智〕」四者,字裹行間所反映其先後之序,亦與帛書同。今推測「義」字的沒接上,有兩個可能性:一是由於脫漏。但這未免有強說之嫌。二是由於荀子有意在《五行》之《說》中,對他所批判子思於言「五行」之道而見有「幽隱而無說」處,作出相類的舉証,採的則是「幽隱而有說」這反襯的方式。而這言「仁」的話,連同釋文,就是他所設的一道與此相關的命題。它在「『仁,智禮之所由生也。』言禮﹝智﹞之生於仁義也」這兩個造說所形成的比照中,似無而實有地,點出了君子之「行」是隱含了「義」。這「義」,是聖人從對天道不言之教的領會中體悟而得,知道上天的道既仁愛無私,成物宜處又無過不及,而遂有所謂「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,曲成萬物而不遺」(《易.繫辭上》)。故此《五行》謂: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。」這話的要理,當包括聖人能體天道之無私,而不棄無道,不拒不賢不肖,有所謂「中也養不中,才也養不才」(《孟子.離婁下》),是為行仁以義,因亦忠而有信。故「義」之「形於內」,亦是人的體道於仁而有所行,是所謂:「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行之,義也。」例如舜就是「由仁義行,非行仁義也」(《孟子.離婁下》)。故《語叢一》說:「天生百物,人為貴。人之道也,或由中出,或由外入。由中出者,仁、忠、信。」(第18-21簡)因此有次子張問「行」,孔子乃以要注意正反之道來提點他,曰:「言忠信,行篤敬,雖蠻貊之邦,行矣。言不忠信,行不篤敬,雖州里,行乎哉?」(〈衛靈公〉)而「忠信」也就是取義之道,有所謂「信近於義,言可復也」(〈學而〉);有所謂「智類五,唯義道為近忠」(〈性自命出〉)。此所以子路說:「君子之仕也,行其義也,道之不行,已知之矣。」(《論語.微子》)

對於謂「仁,智禮之所由生也」中的「仁」,是隱含了「義」,下面再舉一些具體的例証,並嘗試解決何以《說》要把帛書文本的「禮智」,改稱作「智禮」這一問題。

具証之一是在《荀子.儒效》。該篇談到聖的修為,有謂聖人的聞見行止,「本仁義,當是非」。但若「不聞不見,則雖當,非仁也」。此處的「非仁」,不是本應稱作「非仁義」的嗎?但指謂卻竟是「非仁也」。是則仁與義其一體一用的密切關係,明顯得見。

具証之二可舉《孟子.離婁上》。篇有云:「仁之實,事親是也;義之實,從兄是也;智之實,知斯二者弗去是也;禮之實,節文斯二者是也。(下從略)」由於孟子說話中的「智之實」,是明關乎「仁、義」二者;而所言及仁、義、智、禮的次序,亦見與帛書《說》所道及者順同;則《說》之謂「『仁,智禮之所由生也』,言禮〔智〕生於仁義〔也〕」(第291-292行),從迹象顯示,這很可能又是荀子匠心獨運,而有兩個關鍵問題值得注意:一是《孟子.離婁上》見另有一則以「仁、智、禮」為序而言的話,〔46〕故《說》的易「禮智」為「智禮」,明有異於帛書原本,當可視作有所配合而來,利於表出此乃蓄意而為的舉措(事實《荀子.大略》也見有以仁、智、禮為序之言〔47〕),也即謂「仁,智禮之所由生也」,當是一句「幽隱而有說」的話。二是相對於竹簡《五行》的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,這「智」字的添加,意義和作用都非同小可。它目的在套用孟子「智之實」之言,以反映出「仁,智禮之所由生也」這話,表面對「義」雖是「無說」,就如同《五行》的稱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敬之,禮也」一樣;實則是以「義」為樞機而內發,有所謂:「不匿,不辯於道也」;有所謂:「聖人知天道也,知而行之,義也」(《五行》);有所謂:「義無能為也(例如人本是能為『意』,為『固』,為『我』,為『必』的,但『義』之道則知所『亡』之『無』之。這種體行中道無為『不過乎物』的仁義之愛,也是上博簡載孔子所說的:『動而不義,身毋動也』;在《荀子.強國》是嘗稱作『夫公道通義之可以相兼容者,是勝人之道也』;又有所謂『夫義者,內節於人而外節於萬物者也』)」(《語叢一》)。因為,作為仁體之用,「義」之行仁,正是「道」的無過不及,成物遂事已在「不言」中!

  所以荀子說:「正義而為謂之行。」「(〈正名〉)而在郭店簡《六德》,則是把仁、義這相為表裏的一體,喻之以「禮、樂」的相輔相成,曰;「仁,內也;義,外也。禮樂,共也。」(第26簡)

具証之三,同樣是在《孟子.離婁上》。文有曰:「言非禮義(按:上已有述,禮之文是以仁義為實質。則此處『禮義』一辭的以義配禮,此禮的『形於內』當指『居仁由義』的『德之行』言。故下文即以仁為體,義為用,關連並舉),謂之自暴也;吾身不能居仁由義,﹝48﹞謂之自棄也。仁,人之安宅也;義,人之正路也。」

故知由帛書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」之句及其《說》,所帶來的諸多問題,其中包括與《五行》文本見差異,原都不過是因編纂者的表述另有目的,和方式有不同所造致;《經》與《說》原無相牴牾。未審經家以為然否?


(九)


上節談過有關竹簡第18章處之一異文,此節則談其異讀。

帛本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」此句,在原本的簡文是作:「仁義禮所由生也」,而句的讀法見有二:一是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;一是「仁義,禮所由生也」。筆者是依於前一斷句的讀法而為說。所持理由,可從三方面言之:

其一,竹簡之言「五行」,是以「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」為次序。從文章結構知,若自下而上,則「仁、義、禮」為一組,仁是體,義和禮是用。而這體用的「進之」,是可生「智」,成「四行和」;再進之,則臻於聖,為「五行和」,可有所謂「五行皆形於內而時行之,謂之君子」。而「五行」中的聖智,復可因「君子有中心之憂」,而對體仁行義有更高深層義的認識;則其相輔為用,便更可由內聖轉而有外王之道的產生。今既見簡本是先言「聖智,禮樂之所由生也,五行之所和也」,知是取從上而下的方式以為說。事實文本亦見先言聖之知天道,再言智的知聖知仁。是則隨後言說的,順理成章就當為本體「仁」之一組。而此組之在第18章,一方面是上承第17章智之知聖;另方面其所言的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,則是指由仁而始生義,再經仁義而生出禮,復因仁義禮而生智;而智又上知於聖,並與聖相輔為用,再復而有所反輔於仁體。故這章言「四行和」的次序是:「智、仁、義、禮」。而「和則同,同則善」,由此進於「君子集大成」。

準此亦知,帛書的改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為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」,原來是具有解構說明的作用。而「仁義」之由「四行和」到「五行和」,也已然有了「德之行五,和謂之德。四行和謂之善。善,人道也。德,天道也」這一層次上的區分。所以帛書《德聖》說「四行成,善心起。四行形,聖氣作。五行形,德心起。和謂之德」(第451行)。

其二,簡本的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,四行之所和也」,到了帛本雖變成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,四行之所和」,但二者其為表述天性仁體之「進之」,且這「進之」的性質又涵有先後之序此一特性,並無改變。故若配以重點之言,成獨立化,例如所謂「仁義,禮所由生也(《中庸》第20章便有云:『仁者,人也;親親為大。義者,宜也;尊賢為大。親親之殺,尊賢之等,禮所生也』)」;則衡之以上述的分析,這未必是簡本原意的所指。

其三,帛本是先改易簡本的「聖智」句為「〔仁義,禮樂所由生也〕」之句,後再易簡本的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為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」。這前一「仁義」,為「五行和」的仁義;其與「四行和」的「仁義」,顯有不同。故此,吾人實不宜因帛書《五行》嘗兩云「仁義」,以及《說》之釋「四行之所和」是謂「和仁義也」(第292行),即便認為竹簡《五行》「仁義禮所由生也」之句,也應作「仁義,禮所由生也」這樣的斷句讀法。而事實竹簡《五行》通篇就未嘗一見有「仁、義」的連詞成文,此處自也不足構成一孤証。

此所以筆者是不取「仁義,禮所由生也」這一斷句的讀法。


(十)


有關簡文「仁,義禮所由生」所出現的各種分歧,問題癥結雖已解決;但對於仁、義、禮之由性體或天性仁體而「形於內」,本質上成三位一體(《禮記.禮運》:「故禮也者,義之實也」、「義者,……仁之節也」、「仁者,義之本也」),也是「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於心」的事,筆者又認為這是一個值得再三研討的問題。

帛書《五行》之序列為仁、智、義、禮、聖。這裡,智的次居仁後,所具意義至少有三:一是仁不能知天,但聖智則可以。例如《大戴禮記.五帝德》之譽堯,便有載言謂:「其仁如天,其知如神(按『如神』則既有自知之明,又能有自明之知)。」如此則知「仁」於層次上是可有「四行和」及「五行和」的分別。二則可表徵智是能從性體所成的仁道中析出義和禮,並有所「明之」(《荀子.榮辱》:「智慮致明。」〈禮論〉:「明者,禮之盡也。」〈儒效〉:「行之,明也;明之為聖人」)。三是由文中有稱「仁義,禮智所由生」,知這「智」在「五行和」序列中之能次居仁後,是因它還有一更高層義,就是「四行和」的智雖可自仁中析出義禮,但卻不比「五行和」的智,也即帛書《德聖》所說「知人道曰智」的「智」,那末能使「仁」的層次提升得更高。《荀子.儒效》不亦云乎:「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。曷謂中?曰:禮義是也。道者,非天之道,非地之道,人之所以道也,君子之所道也。」這話中的「仁之隆」,顯而易見是包括「義、禮」一體來說,有所謂: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;有所謂:「儒者法先王,隆禮義」(〈儒效〉)。而這「禮義」乃是由「四行和」的「義禮」比類於上天中道而有所成,包括中道中正所涵道的不偏不倚與無過不及;功德則自於聖智之為道,也是所謂「君子(《五行》:『五行皆形於內而時行之,謂之君子』)之所道也」。

所以《荀子.榮辱》有強調:「志意致修,德行致厚(〈儒效〉:『仁義德行,常安之術也』),智慮致明(〈大略〉:『人主仁心設焉,智其役也,禮其盡也』),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。」

正因荀子明白子思有以「隱」語來言仁之道,故在《荀子.大略》又見有云:「君子處仁以義,然後仁也;行義以禮,然後義也;制禮反本成末,然後禮也。三者皆通,然後道也。」而事實「古也有志,克己復禮,仁也」(《左傳》昭公十二年)。這裡的「克」是「治」的意思。「治己」,例如《左傳》所說「恤民為德,正直為正,正曲為直」即是。而「禮」乃是以仁義為實,從一而終的事,一如《易.恆卦.六五》之稱「恆其德,貞,婦人吉」。故「復禮」當因有仁義可「復」。此所以上博簡《君子為禮》載孔子之言「為禮,以依於仁」,卻是說「言之而不義,口勿言也;視之而不義,目勿視也;聽之而不義,耳勿聽也;動而不義,身毋動也」(第1-2簡)。故《易.繫辭下》稱:「《履》,德之基也。(《序卦傳》:『物畜然後有禮,故受之以《履》。履者,禮也﹝馬王堆帛書卦名《履》正寫作《禮》﹞。』《禮記.祭義》:『禮者,履此者也。』《荀子.大略》:『禮者,人所履也。』)」稱:「《復》,德之本也。」稱:「《恆》,德之固也。」而《說》對此道則是以「氣」言之,曰「仁氣」、「義氣」、「禮氣」(第287-291行)。若志於道者知所「體氣」,形成能有「所安,所行,所敬」的「人道」(第291行),即為「智」之內修三德一體之「仁」,也是繫於一心的事。﹝49﹞

至此,下面就以對郭店簡《語叢三》一則話的分析,作為本節的收結:

「喪,仁也。義,宜也。愛,仁也;義,處之也;禮,行之也。」(第35-37簡)這是說,仁是以愛為本質。但言仁愛也要知所自破,而後有立。孔子就嘗指出:「道二,仁與不仁而已矣。」(《孟子.離婁上》)而《說》釋「不智不仁」亦曰:「不知所愛則何愛?言仁之乘智而行之。」(第244-245行)故《語叢三》又有謂:「亡意,亡固,亡我,亡必。」這皆是以所宜之自破為行仁立義之道。故《禮記.表記》稱:「仁者右也,道者左也。仁者人也,道者義也。」意即謂仁道是有正反之相成,故人所成的仁道是制之以義。因此荀子嘗引《詩》說:「『左之左之,君子宜之;右之右之,君子有之。』此言君子能以義屈信應變故也。」(〈不苟〉)而能自破便能自立,由立而達,由己而人。所以《五行》有道:「愛父,其繼愛人,仁也。」而《說》對此之解構是:「愛父,其殺愛人,言愛父而後及人也。愛父而殺其鄰﹝之﹞子,未可謂仁也。」(第254-255行)若自己愛父卻看輕了別人的愛父,這便不可能有「不忍人」之政,專暴之政卻會因此而起。除非自己愛父也同樣尊重別人的愛父,則不忍人之心便會產生,斯有不忍人之政矣!

此所謂「仁者,人也;親親為大」。


結語


綜合兩篇文章所論,今下一總結:

竹簡《五行》可信為本出子思的著作。而帛書《五行》的編纂者及《說》的作者,個人認為是荀子。但這也只是一種看法的提出,尚祈方家教正。


註釋:

〔1〕 引語見《中國哲學》第二十一輯(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)池田知久「郭店楚簡《五行》研究」一文,書第93頁。

〔2〕 李零著《郭店楚簡校讀記》,第78頁。北京大學出版社,2002年。

〔3〕 引語見《中國哲學》第二十輯邢文「《孟子.萬章》與楚簡《五 行》」一文,書第239頁。

〔4〕 梁濤:「現學術界一般認為郭店一號楚墓在公元前四世紀中期至三世紀初,不晚於公元前三零零年(參見《荊門郭店一號楚墓》,《文物》1997年7期;李學勤:《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發現》,《中國哲學》第二十輯),考慮到《五行》流傳過程中的複雜情況,特別是竹簡并非《五行》最早的傳本,那麼,它的書寫時間可能還會更早,雖不排除完成於子思弟子的可能,但基本可看作是子思(前483-402)的思想。」(見「簡帛《五行》“經文”比較」,www.confucius2000.com ,2000年6月6日)

詹群慧:「郭店一號楚墓的墓葬時代為公元前三百年左右。竹簡制作時代自然早於墓葬時代,子思卒於公元前五世紀末,到郭店墓下葬不過百年,按時間推算,簡本《五行》成書即使不在子思生活的年代,至少不會晚於子思的再傳弟子。因此《五行》篇縱使不是子思親手寫就,也應該是其再傳弟子根據子思口述經文記錄整理而成的經典。因此可以看作是子思的著述或著作,正如《論語》被視為孔子的著述一樣。」(見《郭店楚簡中子思著述考》(上),簡帛研究,2003年5月19日)

〔5〕 同註〔3〕,書第240-241頁。邢文認為所引李氏的看法正與其文之結論相合。

〔6〕 梁濤:「《五行》對荀子的影響也十分明顯,荀子思想以禮為核心,與《五行》“不形於內”的“行”顯然具有某種聯系。需要指出的是,《五行》是通過“賢人”來說明“不形於內”的“行”。」(見「簡帛《五行》新探──兼論《五行》在思想史中的地位」,confucius2000 ,2002年9月7日)

〔7〕 見龐樸「竹帛《五行》篇比較」一文。《中國哲學》第二十輯,第224-225頁。

〔8〕 見拙文《簡、帛“五行”天道思想再探討》。簡帛研究網,2006/7/15;孔子2000網,2006/7/25;武大簡帛網,2006/7/26。

〔9〕 《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》(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),書第206     頁。

〔10〕 龐樸:「竹帛兩《五行》的最大不同,在無《說》和有《說》。」又:    「文章分為“經、說”、“經、解”或者“經、傳”,本是古人立言的一種體裁。」(「竹帛《五行》篇比較」,《中國哲學》第二十輯,第223頁)

〔11〕 楊伯峻《論語譯注》,第256頁。

〔12〕 李零:「『狎』與『習』音義相近,……古人常以二字互訓。」(《郭店楚簡校讀記》,第82頁)郭沂:「《說文》曰:『狎,犬可習也。』段玉裁注:『引申為凡相習之稱。』」(《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》,第205頁)

〔13〕 這段言《隨》卦的話,是引自拙文《論語「民可使由之」章解讀》,見拙著《學校與學術之間》第178頁,香港明報出版社出版。

〔14〕 見拙文《新論「孔子誅少正卯」──孔子辯誣之二》,第(五)及第(七)節。www.confucius2000.com,2006年9月2日。

〔15〕 轉引自簡帛研究網載郭齊勇《再論“五行”與“聖智”》一文。該文於談到相信是戴震「對“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五行的闡發」之有關思要時,是引錄了一些言論精粹。

〔16〕 《管子.心術上》:「德者,得也。得也者,其謂所得以然也。」

〔17〕 「無過不及」乃中道成物的「正」,是所謂「義」,也是「宜」之道。故《語叢一》第105簡有云:「物各止於其所,義行。」丁四新

說此句「把“義,宜也”的釋義表達得更具體、更嚴格了。物各止於其所,止於其所當然,這就是義。過與不及,皆是非義」《郭店楚墓竹簡思想研究》,第231頁。東方出版社,2000年)。《管子.心術上》就有語謂:「義者,謂各處其宜也。」

〔18〕 見拙文「《義德義》篇“尚思則无為”論」。簡帛研究網,2005/6/13。

〔19〕 龐樸謂《中庸》這段話正是指《五行》的聖、仁、義、禮、智。(說轉引自郭齊勇《再論“五行”與“聖智”》一文。簡帛研究網站。)筆者大致同意此一看法。但認為所成的對應或應是:聖、仁、禮、義、智。

〔20〕 《五行》第4章第9簡亦有謂「不仁、不智」,但那是就並列關係而言,不同此處的因果關係。

〔21〕 有關筆者的談「內在」和「在內」,亦可參看「論《易.乾》所表的“天”有中道之修」第(三)節。簡帛研究網,2006/2/5。又「《公羊傳.桓公十三年》:“行其意也。”何注:“以己從人曰行。” 」(見魏啟鵬著:《簡帛“五行”箋釋》,書第10頁,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句下案語引),這亦可視作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乃是指由外而內這「在內」的關係來說。

〔22〕 轉引自郭沂《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》,第176及第191-192頁。上海教育出版社,2001年。

〔23〕  同上引書,第192頁。

〔24〕 拙文《「君子慎其獨也」涵義之新探釋》(下),第(三)節。簡帛研究網,2005/8/10。

〔25〕 魏啟鵬著:《簡帛“五行”箋釋》,第137頁。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,民國89年。

〔26〕 龐樸《竹帛“五行”篇校注》,《說》11,注(6)。簡帛研究網站。

〔27〕 引書同註〔22〕,見第172頁之〈考証〉。

〔28〕 陳來:《竹簡“五行”篇與子思思想研究》,註〔12〕。簡帛研究網,2006/12/1。

〔29〕 見拙作《簡帛“五行”天道思想再探討》,簡帛研究網,2006/7/15;武大簡帛網,2006/7/26;www.confuclus2000.com,2006/7/25。

〔30〕 周可真:《儒家學說中關於“天”的觀念和信仰及其歷史演變》(原載《周易研究》2004年第2期)。簡帛研究網站。

〔31〕 見拙作《新論「孔子誅少正卯」──孔子辯誣之二》,第13節。www.confuclus2000.com,2006/9/2。

〔32〕 黃沛榮:《周易彖象傳義理探微》,書第153-164頁。漢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,民國73年初版。

〔33〕 「裏」字從李零讀。見氏書《郭店楚簡校讀記》。

〔34〕 引語所據之書同註〔22〕,書第180頁。

〔35〕 參考之書同註〔25〕,資料見第31頁。

〔36〕 同註〔35〕。

〔37〕 這是筆者依據《說》之文所作的補文。蓋上文有謂:「赫赫,聖也。」(第276行)而此前之《說》亦有云:「聖始天,智始人。」(第244行)則依前後及上下之文理,可作此推設。

﹝38﹞黃俊傑《孟子思想史論》:「《荀子》所引《詩經.曹風.鳲鳩》詩句,與《五行篇》(指帛本)所引完全相同,由此可以推測《五行篇》作者與《荀子》必有某種思想上的交流關係。」(書第86頁,東大圖書公司,民國八十年)

﹝39﹞見氏著《孔子學說》第224頁。台灣正中書局。

﹝40﹞引書同註﹝39﹞,書第97頁。

﹝41﹞《荀子.修身》:「夫師以身為正儀,而貴自安者也。《詩》云:『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。』此之謂也。」《荀子.仲尼》:「彼王者則不然:致賢而能以救不肖,致強而能以寬弱,戰必能殆之而羞與之鬥,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,而暴國安自化矣。」

﹝42﹞轉引自魏啟鵬「簡帛《五行》箋釋」第36頁。台灣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出版。

﹝43﹞劉信芳於「簡帛《五行》仁義禮知聖研究」一文有云:「帛本謂聖“不形於內謂之行”,淡化了聖的神秘色彩。如此則聖不再特殊,已經將聖從天上請到地下。帛本對“聖”的這一處置直接影響到帛本有關章節的重新安排,以及對有關字句的重新斟酌,此一重要關目牽涉面廣,值得深究。」(中國儒學網,2004/06/07)

﹝44﹞馮友蘭《中國哲學史》有云:「按《論語》云:『為人謀而不忠乎?』又云:『與人忠。』又云:『臣事君以忠』又云:『孝慈則忠。』又云:『忠焉能勿誨乎?』忠有積極為人之義,此則《論語》中有明文者。」(見第100頁──數十年前,「台大」福利社有售此書;是稱作《中國思想史》,並無署上作者之名)

傅武先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亦見謂:「總之,《論語》中所有的『忠』字都不外『敬業無私』和『為民奉獻』二義,絶無忠於國君一人之說。」(書第10頁,文津出版社,民國七十九年)

而這樣的「忠」,當發自人忠於上天無妄的中道(《大戴禮記.小辨》:「知忠必知中。」又:「內思畢心曰知中」);正如孔子引《詩》所稱:「『永言配命,自求多福』,忠也。」(《左傳》昭公二十八年)

﹝45﹞魏啟鵬「簡帛《五行》箋釋」有論謂這「時」為「中、中和」。見書第32-33頁。

﹝46﹞孟子曰:「愛人不親,反其仁;治人不治,反其智;禮人不答,反其敬。(下從略)」

〔47〕《荀子.大略》:「人主仁心設焉,知(智)其役也,禮其盡也。」

﹝48﹞蔡仁厚談《孟子.盡心上》所言的「居仁由義」,有云:「既已居心於仁,則已具備了仁義之政的『體』;由義而行,則已具備了行仁義之政的『用』。」(見《孔孟荀哲學》第217頁,台灣學生書局)

﹝49﹞丁四新《郭店楚墓竹簡思想研究》有云:「簡書闡述仁、義、禮三者的內涵時,特別突出了三者是以心為共同本原的,人之德性生命因其用心之不同而有仁、義、禮的分別。」(書第141頁,東方出版社,2000年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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