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
《曹沫之陣》之簡40+42+43+44[1],是一段魯莊公與曹沫對於出兵之「幾」的討論,一共四次問答,其內容相當精采,但對於關鍵字「幾」的釋讀,學者們卻有著不同看法。原考釋者李零先生以為「幾」字應讀為「忌」,指「忌諱」,幾、忌二字讀音相近[2]。陳劍先生則主張應解為「機」,為「機會」、「時機」之意,並以為「“其將卑”云云之“其”指對方、敵軍,與上文簡17~18“以事其便嬖”之“其”同。下文“三軍出”、“三軍散果”亦皆指敵方而言」[3]。筆者本文考察古籍中的資料,並推敲「幾」字的上下句意,為這個問題提供一些不成熟的意見。
《上博(四)˙曹沫之陣》發表後,陳劍先生很快的就發現「幾」字可以釋讀為「機」,且比對古代兵書中的資料,即會發現「機」字這個作「幾微」、「契機」的概念,常為古代兵法家所論及,如《吳子˙論將》云:「凡兵有四機:一曰氣機,二曰地機,三曰事機,四曰力機。」[4]李零先生主編的《中國兵書名著今譯》將「幾」字解釋為「關鍵問題」[5],婁熙元、吳樹平的人解釋也相近[6];另外,又如《將苑》有〈應機〉之篇來專門討論[7];揭暄《兵經百言˙智部》也有〈機〉一條[8];蔡鍔《曾胡治兵語錄》也有〈兵機〉一章[9]。這麼多關於兩兵對峙時,如何把握進攻「契機」的討論,使人很容易就將《曹沫之陣》之「出師之幾」、「散果之幾」、「戰之幾」、「既戰之幾」等四個「幾」字,也解釋成「契機」之意。但反覆推敲後,筆者以為上述幾個《曹沫之陣》的「幾」字,李零先生釋讀成「忌」的說法,應較為理想。曹沫與魯莊公對於作戰之「幾」的四次問答,【簡40+42+43+44】可連讀,其原文如下:
(一)莊公曰:“既成教矣,出師有幾乎?”答曰:“有。臣聞之:三軍出,【簡40】其將卑,父兄不廌,由邦禦之,此出師之幾。”
(二)莊公又問曰:“三軍散果有幾乎?”答曰:“有。臣聞【簡42】之:三軍未成陣,未舍,行阪濟障,此散果之幾。”
(三)莊公又問曰:“戰又有幾乎?”答曰:“有。其去之【簡43】不速,其就之不傅,其啓節不疾,此戰之幾。是故疑陣敗,疑戰死。”
(四)莊公又問曰:“既戰有幾乎?”【簡44】答曰:“有。其賞淺且不中,其誅厚且不察,死者弗收,傷者弗問,既戰而有怠心,此既戰之幾。”(下略)【簡45】
陳劍先生〈上博竹書《曹沫之陳》新編釋文(稿)〉一文中,以為「其」字代表的「敵軍」而言,與簡17、18之「以事其便嬖」的「其」字相同。但筆者以為這裡的「其」字,並非只敵軍而言,經陳劍先生將40簡與41簡連讀後,此段文例作「三軍出,其將卑,父兄不廌,由邦禦之,此出師之幾(忌)」,「其」字指的是「三軍」,此處粹討論兵法,任何軍隊遇到「將卑,父兄不廌,由邦禦之」的情況,都是出師之「忌」,並無所謂敵軍、我軍。正如同【簡57+16】「莊公曰:『善守者奚如?』答曰:“『其食足以食之,其兵足以利之,其城固足以捍之。』[10]一樣,「其」字是指的「善守者」而言,誰能達到此能力,誰就是「善守者」,無所謂敵我。
筆者以為【簡43~44】莊公問「戰有道乎?」一段,對於「幾」字的解讀而言,是非常重要的句子。曹沫回答莊公的問題說:「其去之不速,其就之不傅,其啓節不疾,此戰之幾。是故疑陣敗,疑戰死。」這段話中的「陣敗、戰死」,於立場上並無敵、我之分,而是普天之下任何一支軍隊,於用兵時若「去之不速」、「就之不傅」、「啓節不疾」就得敗,就得死。而兩個疑字,更是值得探究,如果「幾」字要解成「契機」,則魯莊公問作戰時的契機,最後曹沫最後卻加入「疑陣敗,疑戰死」兩句話作總結,顯得與整個問答格格不入。因為若「戰之幾」是為了覓得攻擊敵方之隙,在敵軍「去之不速,就之不傅,啓節不疾」之時,給予致命的一擊,以求得戰爭之「勝」,那麼曹沫何必立刻又說明「疑軍、疑陣」的敗?此處費解。
但若將「幾」字解成「忌」則一切豁然開朗,原文「其去之不速,其就之不傅,其啓節不疾」,正因此為作戰時之「忌」,因此曹沫認為軍隊狐疑不定,應當要極力避免,否則只有「敗、死」的下場。故「疑」與「忌」,更是有相對應的關係,因為「疑戰」、「疑軍」會自取「敗」,故為戰之「忌」,而「去之不速」、「就之不傅」「啓節不疾」更是「疑」的具體表現,是以「疑、忌、敗」三者環環相扣。而軍事決策最忌「疑」,此項討論於兵書中夥見,如:
《孫子˙九地》:「禁祥去疑。」[11]
《吳子˙治兵》:「故曰:用兵之害,猶豫最大,三軍之災,生於狐疑。」[12]
《吳子˙論將》:「進退多疑,其眾無依。」[13]
《尉繚子 ˙勒卒令》:「 夫蚤決先敵,若計不先定,慮不蚤決,則進退不定,疑生必敗。」[14]
《孫子˙謀攻篇》:「故君之所以患於軍者三: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,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,是為縻軍;不知三軍之事,而同三軍之政者,則軍士惑矣!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,則軍士疑矣!」[15]
可見軍事決策的猶豫不決,向來是兵家之大忌,而所謂的「三軍之災,生於狐疑」、「疑生必敗」,其實也與曹沫所謂的「疑疑陣敗、疑戰死」是同樣的道理。而「其去之不速,其就之不傅,其啓節不疾」也與《尉繚子 ˙勒卒令》所云的「計不先定,慮不蚤決,進退不定」相契合。
非山非澤,亡有不民
《曹沫之陣》簡1~2「非山非澤,亡有不民」一句,原考釋者李零先生以為:「指山澤以外的土地都有人居住」[16],廖名春先生認為「“非山非澤”的“非”,其實當訓為隱、閒,也就是偏僻之“僻”」,將「非山非澤」解釋成「僻山僻澤」,[17],蘇建洲學長以為「『非』似可讀為『鄙』。『非』,古音為幫母微部;『鄙』,幫母之部,聲紐是雙聲,韻部則孟蓬生先生已指出『楚國方言中之部與脂微部有相混的情形。』」,將「非山非澤」釋為「鄙山鄙澤」,「鄙」意為「郊外」之意[18],上述諸說,皆極具參考價值。
筆者以為「非山非澤」應解為「無山無澤」。在古籍中,「非」字可以通假成「不」,如《尚書˙呂刑》:「何敬何刑,何度非及。」,《墨子˙尚賢下》引作「非」作「不」,《左傳˙昭公二十年》:「不蓋不義。」《孔子家語˙子貢問》「不義」作「非義」,此「非」、「不」通假之例。而「不」字又可通假成「無」,《尚書˙洪範》:「無偏無黨」,《史記˙張釋之馮唐列傳》、《漢書˙東方朔傳》、《說苑˙至公》、《新序˙雜事一》引「無」作「不」,此「不」、「無」通假之例,其他例證尚多,可參高亨《古字通假會典》一書[19],由此可見「非」可以通假成「無」。
對於「亡有不民」一句的解釋,「亡」、「不」二者都是否定,負負得正,故此句意即「都是我們魯邦之民」,蘇建洲學長所謂「無一例外,所居住的都是魯之臣民」這是非常正確的。
筆者以為「無山無澤」的「無」並不能解成「沒有」,更不能說成「不是」,而應解為「無論」、「不論」,不但非「否定」,反而是「肯定」的口吻。《詩經˙魯頌˙泮水》:「無小無大,從公於邁」,《鄭箋》云:「臣无尊卑,皆從君行」[20],高亨《詩經今注》云:「無小無大,指不論小官大官。」[21],馬持盈《詩經今註今譯》:「無小無大:不分職位之尊卑也」[22],可見《詩經˙泮水》此處的「無」不能解為「沒有」,更不能把詩解成「沒有小官,也沒有大官,來隨著僖公」,而應解成「無論小臣,無論大官,都從公而行,至於泮宮」。由此可見,《曹沫之陣》的「無山無澤,亡有不民」其文意即所謂「無論哪一座高山,無論哪一處水澤,都是我們魯邦之民」,如此解釋於文義上十分清爽適暢。
廖名春先生、蘇建洲學長各將「非」字解成「僻」與「鄙」,其實「山」與「澤」本身就蘊含了「僻壤」、「偏遠」之意,而這些蠻荒之地,住的通常都是飛禽走獸,罕有人跡。如《左傳˙宣公˙15年》云:「川澤納汙,山藪藏疾」[23];《左傳˙襄公˙21年》:「深山大澤,實生龍蛇。」[24];《孟子˙滕文公上》:「益烈山澤而焚之,禽獸逃匿。」[25];《孟子˙滕文公下》:「園囿汙地沛澤多,而禽獸至。」[26];《晏子春秋˙景公獵逢蛇虎以為不祥晏子諫第十》:「景公出獵,上山見虎,下澤見蛇。」[27];《呂氏春秋˙孟夏紀》:「如山林,入川澤,取魚鱉,求鳥獸。」[28];《管子˙國准》:「管子對曰:『燒山林,破增藪,焚沛澤,猛獸眾也。』」[29]。從上述眾多例証可知,《曹沫之陣》的「非山非澤,亡有不民」意指連罕有人跡的蠻荒山、澤,都算是魯民,更何況在「東西七百,南北五百」廣闊土地上的子民,在概念上其與《詩經˙小雅˙北山》:「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」[30]是有其類似之處。
將「非」通假為「無」的意見告知季旭昇師後,季師以為通假成「靡」也是一個選擇,與「無」字義也相同,在此附記。
[2] 見李零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四)˙曹沫之陣》之〈釋文考釋〉,馬承源主編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四)˙曹沫之陣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4年12月,頁269。
[4] 李零主編《中國兵書名著今譯》,(北京市:軍事譯文出版社出版,1992年),頁132。
[5] 李零主編《中國兵書名著今譯》,(北京市:軍事譯文出版社出版,1992年),頁133。
[6] 見婁熙元、吳樹平譯注:《吳子譯注˙黃石公三略譯注》,(石家莊市: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,1992年),頁28。
[7] 見王貴元等編《中國古兵書名著精華》,(北京市:警官教育出版社出版,1992年),頁233。
[8] 見王貴元等編《中國古兵書名著精華》,(北京市:警官教育出版社出版,1992年),頁792。
[9] 見王貴元等編《中國古兵書名著精華》,(北京市:警官教育出版社出版,1992年),頁883。
[11] 見李零:《孫子兵法譯注》,(石家莊市: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,1992年),頁59。
[12] 李零主編《中國兵書名著今譯》,(北京市:軍事譯文出版社出版,1992年),頁131。
[13] 李零主編《中國兵書名著今譯》,(北京市:軍事譯文出版社出版,1992年),頁133。
[14] 見李解民:《尉繚子 譯注》,(石家莊市: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,1995年4月),頁111~112。
[15] 見李零:《孫子兵法譯注》,(石家莊市: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,1992年),頁15。
[16] 見李零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四)˙曹沫之陣》之〈釋文考釋〉,馬承源主編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四)˙曹沫之陣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4年12月,頁244。
[17] 見廖名春:〈讀楚竹書《曹沫之陳》箚記〉,簡帛研究網,2005年2月12日,http://www.jianbo.org/admin3/2005/liaominchun002.htm。
[19] 見高亨:《古字通假會典》,(齊魯書社出版,1997年7月),433頁。
[20] 見(清)阮元校勘:《詩經》,《十三經注疏本》,(台北:藝文印書館,1993年9月十二刷),頁767。
[21] 高亨:《詩經今注》,(台北市:里仁,1981年),頁515。
[22] 馬持盈《詩經今註今譯》,(台北市:臺灣商務,1971年),頁583。
[23] 見(清)阮元校勘:《左傳》,《十三經注疏本》,(台北:藝文印書館,1993年9月十二刷),頁407。
[24] 見(清)阮元校勘:《左傳》,《十三經注疏本》,(台北:藝文印書館,1993年9月十二刷),頁592。
[25]見(清)阮元校勘:《孟子》,《十三經注疏本》,(台北:藝文印書館,1993年9月十二刷),頁98。
[26]見(清)阮元校勘:《孟子》,《十三經注疏本》,(台北:藝文印書館,1993年9月十二刷),頁117。
[27]陶梅生注譯、葉國良校閱:《新譯晏子春秋》,(台北市:三民,1998年),頁90。
[28]林品石註譯:《呂氏春秋今註今譯》,(台北市:臺灣商務,1985年),頁105。
[29]梁運華校點:《管子》,(瀋陽市: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,1997年),頁216。
[30]見(清)阮元校勘:《詩經》,《十三經注疏本》,(台北:藝文印書館,1993年9月十二刷),頁444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