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文摘要:
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.子羔》长短简共14枝,内容为孔子与其弟子子羔的问答,又可分为两段,其一为孔子答子羔所问禹、契、稷三王感生之事,其二为孔子答子羔所问尧、舜二帝禅让之事,然而两段之间相连的文字己经阙失。本文着重探讨了〈子羔〉篇中孔子与子羔关于禹、契、稷三天子感生传说故事的问答。
本文首先从竹简形制、上下文意、阙文字数等方面入手,拼凑、补苴、复原〈子羔〉篇所描绘感生说的大致内容。进而分析〈子羔〉篇的感生神话,指出其有多处说法为传世文献所阙载,如禹母「观于伊而得之,娠」的怀孕经过及稷母「冬见芺,搴而荐之」之禋祀程序及祷词等。本文并探讨了三代始妣怀娠时间之长或正常,及生产过程划于背、膺,或不坼不副的奇异神话底蕴。
本文接着从〈子羔〉篇关于三代始祖感生主题的讨论,下探两汉经说对此一论题的争议。子羔问孔子:「三代始祖(圣人)是有父而生,然其父贱而不足称也欤?还是皆无父,感天而生?」此一问题后来成为两汉经学中,今文经学家主张「圣人无父,感天而生」,古文经学家主张「圣人有父,父皆同祖」,两造争议不休、聚讼纷纷的先声。
最后,本文结合〈子羔〉篇记载的感生与禅让内容,探究〈子羔〉一篇的核心思想与文献史价值。
关键词:子羔、感生、禅让、战国楚竹书、两汉经学
一、前言
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.子羔》是目前为止讨论三代始祖感生神话最早的文献,虽然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等上古文献,对三代始祖感生现象多有描绘,但并没有将三者结合在一起论述者;而后由于两汉今古文经说的争辩,以及谶讳学说的影响,汉代诸书──如《吕氏春秋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春秋繁露》、《吴越春秋》、《古列女传》、《论衡》等──多记载、讨论相关的感生故事,其中尤以董仲舒《春秋繁露.三代改制质文》、王充《论衡.奇怪》、《论衡.诘术》结合三代始祖感生神话而论述之,最可注意,因此也最能与〈子羔〉一篇对应比较。〈子羔〉篇的出土,代表春秋至战国时期对三代始祖感生问题已先有讨论,本文经过条缕分析后,认为〈子羔〉篇所论,约略为汉代今文古文两方经学家经说讨论铺衍之所本,在经学学术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。
研究出土文献首要在于对出土文献进行精细校读,力求恢复文本原貌,进而探讨竹简与铭文所反映之历史文化内涵。其中关键与步骤涉及文字释读、简序编联、文献对照、文意理解、竹书(青铜器)性质、学派传承等工作;必须融贯文字、声韵、训诂,兼综传世典籍与考古出土新数据,考据与义理并重,立足时代学术前沿,广泛汲纳学术界最新成果,而后机杼自出,将多所发明。
本文之作将本于上述认识,首先在前辈学者的研究基础之上,结合〈子羔〉篇现存文字,从竹简形制、上下文意、缺文字数等方面入手,拼凑、补苴、完成一复原图像,进而对〈子羔〉篇所描绘之三代始祖感生说的大致内容作一蠡测。其次在〈子羔〉篇所描绘之三代始祖感生说的大致内容基础上,条列讨论〈子羔〉篇关于三代始祖感生神话描述的方式,并进而分析、比较〈子羔〉篇所载与古代文献记载之歧异处。[1]复次,则将从〈子羔〉篇关于三代始祖感生主题的讨论,下探两汉经说对此一论题的争议。最后,则结合〈子羔〉篇记载的尧舜禅让内容,探究〈子羔〉一篇的核心思想及文献史的定位。
二、〈子羔〉篇论三代始祖感生说之完整内容蠡测
根据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整理者马承源的复原工作指出,〈子羔〉篇长短简14枝,没有一枝完简,共395字,其中合文6,重文1,第5简背文题有「子羔」二字。14简文中,其中描述孔子答子羔所问禹、契、稷三王之事(鲁按,即三代始祖感生说的内容)集中在第9简至第14简中;至于第1简至第8简则记述孔子答子羔所问尧、舜二帝禅让之事。两段文字为同一人之手迹,但两段之间相连的文字己经缺失。[2]其后诸多楚简学者立基于马承源整理的初步成果之上,纷纷提出许多修订意见,其中李学勤对〈子羔〉篇简序重新作出排定。李学勤与马承源二人意见最大不同之处在于,马氏将有关三王内容的简列于后段,有关尧舜内容的简列于前段;李氏则反之,将有关三王内容的简列于前段,有关尧舜内容的简列于后段。[3]二者是非难断,学界各有所从,本文暂从后出的李说。
依李学勤所排各简次第,则〈子羔〉篇讨论三代感生神话内容者,乃为李氏所排的前4简,即:
第1简:
子羔问于孔子曰:三王者之作也,皆人子也,而其父贱而不足称也欤?繄亦诚天子也欤?孔子曰:善,尔问之也。久矣其莫……(原第9简)──共得46字(鲁按,本文以合文或重文符号皆算作一字)。
第2简:
□也,观于伊而得之,娠,三(原第11简上)年而划于背而生,生而能言,是禹也。契之母,有娀氏之女(原第10简)也,游于央台之上,有燕衔卵而错诸其前,取而吞之,娠,(原第11简下)──共得52字(鲁按,本文不将残字「□」算作一字;若必须要另计一字时,则将随文说明)。
第3简:
三年而划于膺,生乃呼曰,(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战国楚简第3枚简)[4]钦,是契也。后稷之母,有邰氏之女也,游于玄咎之内,冬见芺,搴而荐之,乃见人武,履以歆,祷曰:帝之武,尚使(原第12简)──共得51字。
第4简:
……是后稷之母也。三王者之作也如是。子羔曰:然则三王者孰为……(原第13简)──共得24字。
总计以上四简共得173字,其中自「子羔问于孔子曰」至「久矣其莫」,[5]共46字,记子羔之问与孔子赞许之词;自「□也,观于伊而得之」至「是禹也」,共23字,叙孔子说禹生之事;自「契之母」至「是契也」,共43字(此乃加上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战国楚简第3枚简之10字,若扣除此10字,则得33字),叙孔子说契生之事;自「后稷之母」至「是后稷之母也」,共43字,叙孔子说稷生之事;自「三王者之作也如是」至「然则三王者孰为」,共18字,叙述有缺文,或是叙三王感生与二帝禅授比较的连接文字。
关于〈子羔〉篇之竹简形制及每简字数问题,李学勤有云,简为三道编,第一契口以上的简首一般为8、9字,个别10字;第一契口到第二契口的中腰上部,第二契口到第三契口的中腰下部,均为18至20字,下部有的17字;第三契口以下的简尾为7、8字。[6]据李氏所云推断,则〈子羔〉篇每简最多约书56字,最少约书50字,换言之,〈子羔〉各简字数应在50──56字之间。
更进而言之,马承源曾指出,〈子羔〉一篇与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简(一)》的〈孔子诗论〉及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简(二)》的〈鲁邦大旱〉二篇,在字迹与简形上完全相同,三篇原即合为一册。[7]此说值得重视。〈孔子诗论〉第2号简基本完整,长55.5厘米,扣除上、下留白16.7厘米,得38.8厘米,共书38字,[8]平均约每1厘米书1字;而〈鲁邦大旱〉第3、4号简皆为完简,前者长55.4厘米,书51字,后者长54.9厘米,书50字,[9]约1.09厘米书1字。是由〈孔子诗论〉、〈鲁邦大旱〉二篇竹简长度及所书字数之例证推求之,则〈子羔〉各简字数应在50──56字之间,是为合理推论。
今李氏所排第1简(原第9简)仅得46字,据马承源指出:「本简长44.4厘米,上端弧形完整,下端残。现存46字,其中合文2。」[10]若以〈子羔〉每简长55厘米计,可断定此简(原第9简)下端残约10.6厘米,约可书写10字,加以所存之46字,得56字,乃为〈子羔〉篇每简所能书写字数的上限。换言之,吾人可在李氏所排第1简(原第9简)「久矣其莫」之后,增补约10字;若依上下文意,及前后段落对照,再参以上古文献,似以补上「称之也禹之母有莘氏之」等10字为最宜。
至于李氏所排第2简(原第11简上+原第10简+原第11简下)共得52字(鲁按,原第11简上端「也」字前,有一残字,参以上下文,此一残字,当是「女」字,是李氏所排第2简加此1字,共得53字),如此安排,文从意顺,已无增补文字之必要。
又李氏所排第3简(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战国楚简第3枚简+原第12简)共得51字,原第12简,据马承源指出:「本简长44.2厘米,上端残,下端弧形完整,现存41字。」[11]而此简上端残处接以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战国楚简第3枚简后,文意贯通,既无空间,也无必要再作增补。
李氏所排第4简(原第13简)共得24字,据马承源指出:「本简长24.4厘米,上下端残,现存24字。」[12]可断定李氏所排第4简(原第13简)尚可补约26──32字左右。若检示原简,于下端「然则三王者孰为」句「三」字与「王」字之间,留有编线痕迹,[13]似可推断此为第三契口,据李氏所云,第三契口以下的简尾为7、8字,则「然则三王者孰为」以下约有3、4字;若以上推测无误,则李氏所排第4简(原第13简)上端残处约可增补约23──29字(或22──28字)。再参以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及〈子羔〉篇前后段落,则李氏所排第4简(原第13简)上端残处,即「是后稷之母也」句前所缺约23──29字(或22──28字),大约叙及稷母祷词内容、终于怀娠、诞弥厥月、不坼不副、先生如达、生而能呼等情节。
经过再次编连及补苴缺文后,可推估〈子羔〉叙禹生之事,共31字(原23字,增「禹之母有莘氏之女」等8字);叙契生之事,共43字(原43字,此乃加上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战国楚简第3枚简之10字,若扣除此10字,则得33字);叙稷生之事,共约66──72字(或65──71字,原43字,增「是后稷之母也」句前约23──29字或22──28字[14])。
三、〈子羔〉篇论述三代感生神话与文献记录之同异处
经过上述对〈子羔〉篇论三代始祖感生说之完整内容作一蠡测后,〈子羔〉篇关于三代感生神话的描述可条列分析如下:
(一)、氏族:
禹母:有莘氏之女,(生子禹,姒姓)
契母:有娀氏之女,(生子契,子姓)
稷母:有邰氏之女,(生子稷,姬姓)
鲁按,禹母为有莘氏之女,原简已残,此依《大戴礼记.帝系》「鲧娶于有莘氏,有莘氏之子,谓之女志氏,产文命」补。[15]古代文献于三代始祖之母皆载其氏族,此为古早知母族不知父族之母系社会时期的遗风;至三代始祖得姓传子之后,则社会渐转入父系传承、父族胜出时期。至于三代始祖致姓之由,乃因其母所接触或吞食之物以致孕的传说而来,此即《左传.隐公八年》云:「天子建德,因生以赐姓。」又《说文.女部.姓》:「姓,人所生也。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,故称天子。」更详细的说法则见于王充《论衡・诘术》云:「古者因生以赐姓,因其所生赐之姓也。若夏吞薏苡而生,则姓苡氏;商吞燕子而生,则姓为子氏;周履大人迹,则姬氏。」[16]
(二)、地点:
禹母:伊
契母:央台
稷母:玄咎
鲁按,禹母观于伊之伊应指伊水,林志鹏引《水经注.伊水》载有禹父鲧化为黄熊及有莘氏之女化为空桑、孕子伊尹的传说,二则神话传说皆与禹有关,又都在伊水水域。[17]其中禹母与伊尹母皆为有莘氏女,二者似有分化或互渗的现象。
至于契母游于央台之上事,可参《楚辞‧离骚》「望瑶台之偃蹇兮,见有娀之佚女」、又《楚辞‧天问》「简狄在台喾何宜?玄鸟致贻女何喜」,是留传在楚地关于契母的传说,皆关系到「台」这种建筑物。[18]而《今本竹书纪年》则载契母与其妹浴于玄丘之水,《史记.三代世表》、《列女传》说与之同。《史记.殷本纪》则载「三人行浴」,未指明地点;晚出的《拾遗记》则载「简狄游于桑野」。
至于稷母游于玄咎之内事,「玄咎」即「玄宫」,[19]一如张富海所说,即是《诗经.鲁颂.閟宫》之「閟宫」,为古老时期的禖宫,具有幽深、神秘的特点,后来成为祭祀周族始祖母姜嫄之庙。[20]盖周人立庙,以后稷为始祖;姜嫄无配,履巨人迹感天而生子,故周人尊为先妣而特立庙祭之,此庙即「閟宫」。按周代常制,不得于先祖庙外别立先妣庙,故「閟宫」实为周人所立七庙之外,为尊先妣姜嫄而别立之庙,属于特例,亦可见感生传说传自久远也。[21]
(三)、致孕行为:
禹母:观于伊而得之,娠
契母:有燕衔卵而错诸其前,取而吞之
稷母:冬见芺,搴而荐之,乃见人武,履以歆,祷曰:帝之武,尚使……
鲁按,禹母「观于伊而得之,娠」云云,此处叙述极简省。「观」或即是《左传.庄公二十三年》载鲁庄公「如齐观社」、[22]《墨子.明鬼下》「燕将驰祖。燕之有祖,当齐之(有)社稷,宋之有桑林,楚之有云梦也,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」、《诗经.郑风.溱洧》「女曰观乎?男曰既且。且往观乎!洧之外,洵吁且乐」等处的「观」,或皆类于高禖祀社之节庆风仪,其间杂存远古男女野合欢会之习俗,亦有拂除邪恶之修禊义。[23]
又禹母「观于伊而得之」之说,传世文献皆未载。传世文献有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之说,[24]又禹母除「吞薏苡」而孕之事,又有「见流星贯昴,梦接意感」而孕的传说。[25]
至于燕(或玄鸟)遗(或堕)卵,契母吞燕卵生契之故事,诸传世文献之说并无异词,唯〈子羔〉篇说「有燕衔卵而错诸其前」,则与传世文献小异。盖「遗(或堕)卵」或事出偶然,而「错诸其前」更显有意为之。
至于稷母「冬见芺,搴而荐之,乃见人武,履以歆,祷曰:帝之武,尚使……」
即如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「克禋克祀,以弗无子。履帝武敏,歆」,因此而知〈子羔〉篇稷母「冬见芺,搴而荐之」乃描写祓除无子之疾的禋祀程序,[26]及稷母祷词,皆深以祈求赐子为念;唯此禋祀程序及祷词,不仅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无叙,亦诸家传世文献所失载。
(四)、怀娠时间:
禹母:娠三年而划于背而生
契母:娠三年而划于膺
稷母:阙文(鲁按,阙文中当有「诞弥厥月」云云,如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所述者)
鲁按,关于禹母怀娠时间,纬书《遁甲开山图.荣氏解》说「十四月生夏禹」,《路史》则载「岁有二月,以六月六日屠疈而生禹于僰道之石纽乡」,余皆无说;今〈子羔〉篇说「娠三年」,自是为突显其所生子非凡人也。
关于契母怀娠时间,诸传世文献除晚出之《拾遗记》载「狄乃怀卵一年而有娠,经十四月而生契」,余皆无说;今〈子羔〉篇说「娠三年」,较《拾遗记》「经十四月」更显神异。
关于稷母怀娠时间,简文有阙,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说「诞弥厥月」,《史记.周本纪》说「居期而生子」,(唐)张守节《史记正义》注「期满十月」。故〈子羔〉篇当有「娠弥厥月」或「娠期生子」云云,若此则不若禹母、契母「娠三年」之怪诞神异也。
又《大戴礼记・帝系》云:
陆终氏娶于鬼方氏,鬼方氏之妹谓之女隤氏,产六子,孕而不粥。三年,启其左胁(胁),六人出焉。[27]
《世本》亦云:
陆终娶于鬼方氏之妹,谓之女嬇。生子六人,孕而不育,三年,启其左胁,三人出焉;启其右胁,三人出焉。[28]
以上两处数据一说女隤氏产六子,孕而不粥,三年,启其左胁,六人出焉;一说女嬇氏生子六人,孕而不育,三年,启其左胁,三人出焉;启其右胁,三人出焉。说法大同小异,所以异处乃传闻异词耳。今〈子羔〉篇简文仅说禹母「娠三年而划于背而生」、契母「娠三年而划于膺」,参以上引《大戴礼记・帝系》及《世本》
资料,或许禹母、契母亦「娠三年而不育」(因孕期过久、胎儿过大而无法自然生产),终以坼副之方而生子也。
(五)、生产过程:
禹母:划于背而生
契母:划于膺
稷母:阙文(鲁按,阙文中当有「不坼不副」云云,如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所述者)
鲁按,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皆载有禹母、契母划于背或划于膺而生子之传说,划于背或划于膺(还有划于胁)[29]当是互文,或即表示难产开刀生产,如今之剖腹生产也。妇人生头胎子(或多胎子)最易发生难产血崩情形,如《左传.隐公元年》「郑伯克段于鄢」一节,庄公寤生惊姜氏,恐最后亦是难产开刀剖腹而生。这种难产开刀剖腹的过程经过不断神化其事、且加以口耳传闻后,竟成为划于背、划于膺、划于胁而生。又古代文献记载,禹为石子,裂石而生;契乃卵子,破壳而出,故划于背、划于膺或划于胁而生,皆是神异故事当中应有之义也。
至于稷母生稷过程,〈子羔〉篇阙文,按诸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「先生如达,不坼不副,无灾无害」等所述,其生子过程当与禹母、契母之划背、划膺(划胁)之难产不同;而当周人在传诵其先妣生子过程的史诗时,禹母、契母坼副而生子之故事必已广泛流传,因此姜嫄母子之「不坼不副,无灾无害」,必有禹母、契母坼副生子的对照传闻在焉。换言之,稷之出生过程乃顺产而非难产,由于生头胎子如此顺畅、滑利(即所谓「先生如达」),如此易生,显示出与禹、契出生时的难产不同。头胎子的易生也代表一种灵异(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「以赫厥灵」),因而惊动到上帝(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「上帝不宁」)。[30]
(六)、出生灵异:
禹:生而能言
契:生乃呼曰,钦
稷:阙文
鲁按,禹、契初生或「生而能言」、或「生乃呼曰,钦」,亦足以显示其灵异;而稷之初生是否即能开口说话,简文有阙,传世文献亦无稷之初生能言、能呼之记载。[31]
四、〈子羔〉篇与两汉经说
〈子羔〉篇载子羔问于孔子曰:「三王者之作也,皆人子也,而其父贱而不足称也欤?繄亦诚天子也欤?」于此段问语中,「皆人子也,而其父贱而不足称也欤」句与「繄亦诚天子也欤」句相对而言,「人子」指凡人之子,「天子」指天帝之子,[32]正如裘锡圭指出的,〈子羔〉篇所说的「天子」,跟一般用来指称作为天下共主的帝王「天子」是有区别的。夏、商、周三代王室的始祖禹、契、后稷,都有无父而生的神异传说,所以子羔问孔子:他们究竟是地位低贱因而其名失传的那种人的儿子呢?还是真的是天帝的儿子呢?[33]简言之,子羔的问题是:「三代始祖(圣人)是有父而生,然其父贱而不足称也欤?还是皆无父,感天而生?」孔子的答复是,三代始祖(圣人)乃无父感天而生,与确为人子之舜,以德而受禅有所不同。是子羔之时关于三代始祖出生已有感生之一说流传,但在不语怪力乱神的孔门师弟看来,实在难以理解,子羔故生此问。然孔子之意并非强调三代始祖感生之异说,孔子提出三代始祖神异的感生故事传说,主要是为突显出做为人子之舜(以德而受禅)的不同。此正《荀子.天论》所谓「君子以为文,而百姓以为神。」综而言之,〈子羔〉篇载子羔关于三代始祖出生的问题有「有父不感生」之一面,亦有「无父感生」之一面;而孔子之答则全着眼在「无父感生」之一面,其用意在突显人子之舜以德而受禅,不以感生而王。然而,此处孔门师弟的问答,实开启两汉经说讨论此一问题之源头。
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:「履帝武敏,歆。」毛《传》:「帝,高辛氏之帝也。」郑《笺》:「时则有大神之迹,姜嫄履之,足不能满,履其拇指之处,心体歆歆然,如有人道感己者也,于是遂有身。」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孔《疏》引许慎《五经异义》云:「《诗》齐、鲁、韩,《春秋.公羊说》,圣人皆无父,感天而生;《左氏说》,圣人皆有父。」于两汉经学分派,《左传》为古文学;三家《诗》及《公羊传》为今文学。是毛《传》以帝指高辛氏,[34]圣人有父,乃古文家说;而《公羊》学者董仲舒则倡「圣人无父,感天而生」,是今文家说。迨自哀、平之后,纬书大兴,圣人皆无父,感天而生之说大倡,于东汉时期极盛。至于郑玄《诗笺》,亦主圣人有父,是古文说;然又以圣人感天而生,并用今文家法,是郑氏实欲调和今古文家说之争议也。
如上所述,两汉经说于「感生」主题基本上可归为两类,如今文经学家主张「圣人无父,感天而生」,[35]古文经学家则主张「圣人有父,父皆同祖」,[36]至于太史公对此一问题的态度,特别值得关注,一方面,《史记》〈五帝本纪〉、〈三代世表〉以黄帝为夏、商、周三代的共祖;另一方面,在〈周本纪〉、〈殷本纪〉中,又载有关于契、稷二始祖「(圣人)有父,感天而生」之说。盖前者为太史公参酌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五帝德》、《帝系姓》等为古文家经说奉为依据典籍的说法,下开刘歆「圣人同祖」说之先声;后者则与齐学《公羊》一派「圣人无父,感天而生」说看齐,然又有所不同。太史公以简狄、姜嫄皆为帝喾之妃(此为「有父」),然仍「感天而生」,故属「圣人有父,感天而生」的说法,实与两汉今古文经说皆不同调,而启东汉郑玄调和经今古文说之先调。今〈子羔〉篇出土,代表战国时期对此问题已先有讨论,〈子羔〉简文子羔之问有「父贱」云云,[37]知其时关于三代始祖传说中有一说主张为「有父、不感生」,而孔子全以「无父,感生」之感生说答之,亦非向壁虚造,实代表其时关于三代始祖传说中有一说主张为「无父,感生」。综而言之,〈子羔〉篇载孔子与子羔关于三代始祖感生故事的问答,代表先秦孔门师弟中于此一问题已先有讨论,其后成为汉代今古文经学家经说讨论、铺衍之所本。三代始祖感生问题是两汉今古文经学争辩的一大关键,今〈子羔〉篇的出土,在经学学术史上的意义,不啻代表着此一争议的源头可溯源至春秋战国时期。
五、〈子羔〉篇之主题意义与文献价值
前文已提到,根据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整理者马承源的复原工作指出,〈子羔〉篇长短简共14枝,其中描述孔子答子羔所问禹、契、稷三王感生之事,集中在第9简至第14简中;至于第1简至第8简则记述孔子答子羔所问尧、舜二帝禅让之事。两段文字乃为同一人之手迹,但两段之间相连的文字己经佚失。
虽则〈子羔〉篇论感生内容与论禅让内容两段间的相连文字已佚,但从原第14简「三天子事之」一语观之,禹、契、稷三天子所事者,应即为「人子」舜。「天子」与「人子」乃是〈子羔〉篇中一个重要的对比,其中禹、契、稷三王做为天帝之子,感天而生,获得为王者的神秘性与神权性;而舜帝做为凡人之子,人道而生,以德受禅,具有成为帝王的合理性与合法性(即原第7简简文所谓「舜其可谓受命之民矣」);至于尧之致天下,实不必多论,盖因尧天生贵冑,又天生善德,实兼神权性与合理性于一身,集神秘性与合法性之大成也。[38]
〈子羔〉篇中,孔子既然强调禹、契、稷三天子事于人子舜,似乎间接说明了,一个人是否能够君天下,其资格不在出身血统的纯正、高贵,而决定于「德其诚贤矣」(原第8简,其意为:真正具有贤德),此为君天下的第一要件与步骤。至于君天下的第二要件与步骤乃在于「善与善相授也」(原第1简),其中细节,以尧禅舜为例,即包括尧见舜于草茅之中,与之言礼(原第5简);[39]而《尚书․尧典》所叙述之「侧陋」、「试可」、「生让」[40]等禅让三步骤最为详细,可为战国诸儒言禅让的代表。这里关键之处在于相禅授的两方皆必须具有「善德」,故子羔问:「尧之得舜也,舜之德则诚善(原第6简)欤?抑尧之德则甚明欤?」孔子答:「均也。……」(原第2简)是既善且明之君臣始可相禅授也。与〈容成氏〉、〈唐虞之道〉(鲁按,此篇见《郭店竹简》)等篇内容一样,此类重德、尚贤、禅让等想法,影响战国时期下层士阶级,后亦为此一阶层人士极力鼓吹,普遍反映出春秋至战国时期,士与平民阶级崛起、晋身之愿望。[41]
进而言之,上个世纪20年代的古史辨时期,顾颉刚曾发表〈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〉,信中提出所谓「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」理论之初步纲要。顾氏指出,西周时人心目中最古的人物是禹;到了春秋孔子之时,所知圣人有尧、舜;到战国时,知有黄帝、神农;到秦,有三皇;到汉,有盘古。[42]若依顾氏之理论,则在孔子生活的时代,关于禹、契、稷的感生传说已属故事,而尧、舜禅授传说则为新闻。
证诸《诗经》古文献,对禹的描述,集中在甸山、敷土的情节,如《诗‧小雅‧信南山》「信彼南山,维禹甸之」、又《诗‧商颂‧长发》「洪水芒芒,禹敷下土方」,[43]并未提及禹之感生故事;而契为周所克殷之始祖,其感生故事已在周代流传,如《诗‧商颂‧玄鸟》「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,宅殷土芒芒」、又《诗‧商颂‧长发》「有娀方将,帝立子生商」,虽然语焉未详,但已含有感生说之意味;[44]至于稷乃周族始祖,《诗‧大雅‧生民》叙其感天而生故事甚详。但是,在《诗经》中却看不到对于尧、舜二帝的任何赞词,更遑论尧、舜禅让的相关叙述了。由此可以推论,在《诗经》三百篇编辑成书的年代,[45]契、稷感生故事已经流传,而尧、舜禅授传说则尚未普及于上层文化阶级。
再证诸《论语》古文献,其中对尧有「大哉尧之为君也!巍巍乎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。荡荡乎民无能名焉;巍巍乎其有成功也;焕乎其有文章」(《论语.泰伯》)的最高赞语;对舜、禹亦有「巍巍乎舜、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」(《论语.泰伯》)的褒扬,似已有尧、舜、禹禅让传说的初步刍形,这应是禅让传说的萌芽阶段。另外,若如前所述,禹、契、稷感生故事在其时已为知识阶层所共知,那么为何《论语》中竟不见孔门师弟关于禹、契、稷感生故事的讨论?此一问题终因〈子羔〉篇的出土得到了解决。〈子羔〉篇的出土,弥补了《论语》古文献的不足,并能与《诗经》古文献互证。它让人们看到,孔门师弟确曾讨论到禹、契、稷感生故事及尧、舜禅授传说等问题,再参以《诗经》、《尚书.尧典》等相关记载,可推断感生故事在当时已普遍流传,而禅让传说则处于萌芽阶段。由此可说,〈子羔〉篇确是一篇具有重大历史价值与意义的文献。
综上所述,相信至孔子之时,有关禹、契、稷三天子感生故事已流传于熟读上古文献的知识分子阶层当中,是以子羔始有是否古来君天下者乃决定于其出身、血统之高贵这一方面的提问(但是似乎还未受到秦以降学者所构造的大一统帝王世系的影响),此一观念代表着远古流传下来,关于获致政权的神秘性与神权性解释。而孔子为了反转此一观念,所以用西周至春秋时期,知识阶级皆知的禹、契、稷三天子感生故事与春秋时期新兴的尧、舜以德禅授新闻对比,突显、强调了人的道德主体性,认为此一道德主体性才是获致政权的合理性与合法性解释。换言之,孔子将古代政权根源诉诸于天神的古早禹、契、稷感生故事与解释,扭转为诉诸于道德的新兴尧、舜禅授传说与解释,其中具有典范转移、诠释创新的重大历史意义。
六、结语
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.子羔》长短简共14枝,内容为孔子与其弟子子羔的问答,又可分为两段,其一为孔子答子羔所问禹、契、稷三王感生之事,其二为孔子答子羔所问尧、舜二帝禅让之事,然而两段之间相连的文字己经阙失。本文着重探讨了〈子羔〉篇中孔子与子羔关于禹、契、稷三天子感生传说故事的问答。
本文首先从竹简形制、上下文意、阙文字数等方面入手,拼凑、补苴、复原〈子羔〉篇所描绘感生说的大致内容。进而分析〈子羔〉篇的感生神话,指出其有多处说法为传世文献所阙载,如禹母「观于伊而得之,娠」的怀孕经过及稷母「冬见芺,搴而荐之」之禋祀程序及祷词等。本文并探讨了三代始妣怀娠时间之长或正常,及生产过程划于背、膺,或不坼不副的奇异神话底蕴。
本文接着从〈子羔〉篇关于三代始祖感生主题的讨论,下探两汉经说对此一论题的争议。子羔问孔子:「三代始祖(圣人)是有父而生,然其父贱而不足称也欤?还是皆无父,感天而生?」此一问题后来成为两汉经学中,今文经学家主张「圣人无父,感天而生」,古文经学家主张「圣人有父,父皆同祖」,两造争议不休、聚讼纷纷的先声。
最后,本文结合〈子羔〉篇记载的感生与禅让内容,探究〈子羔〉一篇的核心思想与文献史价值。首先,禹、契、稷三代始祖感生故事所以留传,乃因禹之治水及汤、武革命的重大影响,此中自有天命在焉,而此天命则可溯及各族始祖之感生故事。其次,尧、舜二帝所以君天下则不由感生之因来,尧既是天生贵为天子,又天生具有善德,故兼神权性与合理性于一身,其君天下之神秘性与合法性,实不待言。而舜为出身低下的贱民,后终以善德而有天下。第三,以感生说与禅让说二者相较,〈子羔〉篇中孔子宣扬以德而有天下之尧舜禅授,不言可谕也。是以〈子羔〉篇虽论三代感生神话,开汉代今文学家敷衍此一问题的先声,但因〈子羔〉篇强调的是君天下者具有德性之一面,故其对三代感生故事未必有最高的评价,其立场或更接近两汉古文学家一派也。第四,〈子羔〉篇的出土,弥补了《论语》古文献的不足,并能与《诗经》古文献互证,让人们看到,孔门师弟确曾讨论到禹、契、稷感生故事及尧、舜禅授传闻等问题,因此,〈子羔〉篇可说是一篇具有重大历史价值与意义的文献。
[1] 廖名春已作出初步成绩,见〈〈子羔〉篇感生简文考释〉(朱渊清、廖名春主编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》,页18─33,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4年)。
[2] 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),页183─199。
[3] 〈子羔〉篇最后一简(即第14简)仅存「□三天子事之▃」5字,「三」字前,有一残字「□」,笔划不全,难以隶定;「之」字后,有一墨节,墨节是篇末结束记号。马承源认为「□三天子事之▃」与之前讨论三王内容的简文前后连系(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,页183);而李学勤则认为「□三天子事之▃」,是子羔与孔子六问六答的最后一答,揣测是说舜将以其德政广行天下,夏、商、周三王不能望其项背,与之前讨论三王内容的简文并不前后连呵一气(李学勤〈楚简〈子羔〉研究〉,朱渊清、廖名春主编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》,页12─17)。又依李学勤之说,则原第5简背文题有「子羔」二字,则成为李氏所排第10简的简背之文,仍然可在收藏时作为显见标题,便于检视。
[4] 此枚简见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品专之七,陈松长编着《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简牍》(香港: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,2001年),页13。此为陈剑的缀合、编连,其合理性已经得到学界广泛的公认。参陈剑〈上博简〈子羔〉、〈从政〉篇的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〉,《文物》2003年第5期。
[5] 陈伟指出,「久」,字原作「旧」,整理者依形释定,未作解说。何琳仪先生读为“久”,但将“久矣”二字改属下读,作「久矣其莫……」。《礼记·学记》云:「善问者,如攻坚木,先其易者,后其节目,及其久也,相说以解。」子羔反复发问,层层深入,适如《学记》所云。孔子此语是对这种问学态度和方式的赞赏。由于9号简上端及所记语句完整,或可怀疑其位于《子羔》篇首。但若对“善尔问之也久矣”的理解不误,则这种疑虑应可释然。见陈伟〈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零释〉,「简帛研究网」2003年3月17日。按,作「久矣其莫……」,即很久没有人谈论此一问题了,于文意亦通,故仍从何琳仪与李学勤的释读。
[6] 李学勤〈楚简〈子羔〉研究〉,朱渊清、廖名春主编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》,页12。
[7] 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),页183。
[8] 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一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1年),页127。
[9] 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),页207、208。
[10] 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),页193。
[11] 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),页197。
[12] 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),页198。
[13] 马承源主编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),页46。
[14] 然则当扣除「是后稷之母也」句中「之母」二字,盖对照上文叙禹、契二段文字,「之母」二字或为衍文。
[15] 《史记正义》引《帝王纪》云:「父鲧妻修己,见流星贯昴,梦接意感,又吞神珠薏苡,胸坼而生禹。名文命,字密,身九尺二寸长,本西夷人也。」
[16] 又《论衡・奇怪》云:「儒者称圣人之生,不因人气,更禀精于天。禹母吞薏苡而生禹,故夏姓曰姒;卨(契)母吞燕卵而生卨(契),故殷姓曰子;后稷母履大人迹而生后稷,故周姓曰姬。」杨宝忠《论衡校笺》(河北石家庄:河北教育出版社,1999年),页791,111─112。又《史记索引》引《礼纬》:「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,因姓姒氏。」
[17] 林志鹏〈战国楚竹书〈子羔〉篇复原刍议〉(朱渊清、廖名春主编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》,页70,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4年)。
[18] 〈子羔〉篇中的「央台」是否即是《楚辞‧离骚》的「瑶台」,可参林志鹏〈战国楚竹书〈子羔〉篇复原刍议〉一文的讨论,朱渊清、廖名春主编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》(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4年),页71。而「瑶台偃蹇」指夭矫、屈曲的瑶台(参赵逵夫,《屈骚探幽》,页356─361,成都:巴蜀书社,2004年),简狄藏身于这婉转曲折,有如閟宫般的瑶台,或许是为了避免闲人见到她的美貌,一如民间神话传说般,公主不轻易以美貌示人,以免其美丽因被玷污而丧失。
[19] 「咎」、「宫」二字,声母同为见母,韵部一幽一中,阴阳对转。
[20] 张富海〈上博简〈子羔〉篇「后稷之母」节考释〉,朱渊清、廖名春主编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》(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4年),页47─48。
[21] 参葛志毅、张惟明〈先秦姓氏制度与宗法分封社会〉,《先秦、两汉的制度与文化》(哈尔滨:黑龙江教育出版社,1998年),页8─9。
[22] 此事三《传》皆议其非礼,而《谷梁传》更云:「常事曰视,非常曰观。观,无事之辞也,以是为尸女也。」鲁按,「尸女」或即是以神庙中之祭女为神尸也。闻一多〈姜嫄履大人迹考〉一文曾推测云:「上云禋祀,下云履迹,是履迹乃祭祀仪式之一部分,疑即一种象征的舞蹈。所谓『帝』即代表上帝的神尸。神尸舞于前,姜嫄尾随其后,践神尸之迹而舞,其事可乐,故曰『履帝武敏,歆』,犹言与尸伴舞而心甚悦喜也。……盖舞毕而相携止于幽闲之处,因而有孕也。」(见《神话与诗》,页73,台北:蓝灯文化公司)而在鲁庄公如齐观社的例子中,角色位置与闻一多所云相反,是以女为神尸,鲁庄公或尾随其后也。
[23] 参拙作〈〈高唐赋〉的民俗神话底蕴研究〉,页108─115,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论文,1996年。
[24] 《史记索引》引《礼纬》载:「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,因姓姒氏。」《吴越春秋‧越王无余外传第六》所载与之同。
[25] 《史记正义》引《帝王纪》载:「父鲧妻修己,见流星贯昴,梦接意感,又吞神珠薏苡,胸坼而生禹。名文命,字密,身九尺二寸长,本西夷人也。」《今本竹书纪年》所载与之同。
[26] 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「以弗无子」,郑《笺》「弗之言祓也。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也」。
[27] 清•王聘珍,《大戴礼记解诂》(北京:中华书局,1983年),页127─128。
[28] 见王谟辑本,汉•宋衷注、清•秦嘉谟等辑,《世本八种》上册(台北:西南书局,1974年),总页4。
[29] 饶宗頣指出,陆终的妻子竟是外族鬼方氏的女儿女隤。鬼方后为隤姓,女隤实即女隗,春秋时为赤狄别种,铜器以媿氏命名者有二十种之多。鬼方之族,久已散居西北各地,汉人以为即先零羌。夏禹兴于西羌,其母亦有坼副发于背而生禹之传说,禹与陆终之年代,尚难定其先后,然皆出自西羌俗,则胁生之事,初肇自羌戎,后乃流传入于中夏也。见氏着〈中国古代「胁生」的传说〉,《燕京学报》新三期,页10。
[30] 王充《论衡・奇怪》以「不感动母体」解「不坼不副」(杨宝忠,《论衡校笺》),页112),恐误。
[31] 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在述三弃三收后,有云「鸟乃去矣,后稷呱矣。实覃实吁,厥声载路」,呱是婴儿哭声,故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此段描写,灵异处不在声音,而在三弃三收之情节也。
[32] 《说文.女部.姓》:「姓,人所生也。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,故称天子。」又《史记.三代世表》在叙述后稷三弃三收的故事后说:「姜嫄怪之,于是知其天子。」是「天子」除指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之意,还指由生产过程、出生灵异、生后奇异诸事,证明神圣子确为天之子。
[33] 裘锡圭〈谈谈上博简〈子羔〉篇的简序〉(朱渊清、廖名春主编《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》,页7,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4年)。
[35] 今文学派主张「圣人无父,感天而生」,如:
a、《春秋繁露.三代改制质文》云:「
故天将授舜,主天法商而王,祖锡姓为姚氏。至舜形体大上而员首,而明有二童子,性长于天文,纯于孝慈。
天将授禹,主地法夏而王,祖锡姓为姒氏。至禹生发于背,形体长,长足肵,疾行先左,随以右,劳左佚右也。性长于行,习地明水。
天将授汤,主天法质而王,祖锡姓为子氏。谓契母吞玄鸟卵生契,契先发于胸,性长于人伦。至汤,形长专小,足左扁而右便,劳右佚左也。性长于天光,质易纯仁。
天将授文王,主地法文而王,祖锡姓为姬氏。谓后稷母姜原履天之迹而生后稷。后稷长于邰土,播田五谷。至文王,形体博长,有四乳而大足,性长于地文势。
故帝使禹、皋论姓,知殷之德阳德也,故以子为姓;知周之德阴德也,故以姬为姓。故殷王改文,以男书子,周王以女书姬,故天道各以其类动,非圣人孰能明之。」
鲁按,此段所论与〈子羔〉篇所讨论的论题十分接近,皆是论述帝、王(天子)受天命而出生、而有姓之神奇故事。只是〈子羔〉篇突显出帝舜与三王(天子)受天命的方式不同,强调帝舜之善德。
b、齐学《公羊》家主张「圣人皆无父,感天而生」。见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孔《疏》引许慎《五经异义》。
c、鲁学《史记.三代世表》附褚少孙引《诗传》云:「圣王无父,感天而生。」然褚少孙又以圣王姓氏皆为先祖黄帝所命定。一方面赋与圣王取得政权之神圣法则、神秘法则;一方面又编订圣王谱系,赋与圣王取得政权之合法性、正当性。褚少孙的看法似乎给予太史公相当的影响。
[36] 古文学派主张「圣人有父,父皆同祖」:
a、刘歆《三统历谱》(此书佚,由《汉书.律历志》存部分内容):
「圣人有父,父皆同祖(而先祖更由黄帝上推至伏羲)。」
[37] 《史记》「有父、父贵」说与之不同,二者相较,《史记》实代表了秦以降学者所构造的大一统帝王世系的重大影响。
[38] 尧的出生、家世似乎很神秘,早期的文献没有提及他的父母,也没有关于他出生的神话传说,他的妻子也默默无闻;关于他的后代则有些许故事,如他有一个著名的儿子叫丹朱,两个女儿娥皇、女英嫁给了舜。
[39] 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整理者马承源指出,关于尧入卉茅之中与舜谈礼化之事,今本古籍未详。〈容成氏〉(鲁按,此为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之一篇)第8简则云:「……于是乎始语尧天地人民之道。与之言政,悦柬以行;与之言乐,悦和以长;与之言礼,悦敀以不逆。尧乃悦。」此简之「言礼」,当和〈容成氏〉舜与尧「言礼」同为先秦尧舜禅让传说的内容之一。见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(二)》,页189。
[40] 关于「试可」,神话传说故事更着眼在舜父、舜弟陷害舜之事,其后传说踵事增华,更加入二女之智慧,使「历试诸难」成为舜传说故事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。关于「生让」,汉代经学家有异说,其质疑之点在于,若尧「生让」于舜,则是否舜为君,尧为臣?换言之,若尧「生让」于舜,则尧以何身份自处?
[41] 〈子羔〉、〈容成氏〉与〈唐虞之道〉的写作时间,或许都与燕王哙禅让事件有关,此可再作详细讨论。
[42] 顾颉刚,《顾颉刚古史论文集.第一册》(北京:中华书局,1988年),页102。
[43] 2002年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所收购之西周中期青铜器「豳公盨」铭文98字,开头云:「天命禹敷土、堕山、浚川;乃畴方、设正、降民、监德……。」可与《诗经》所载禹事互证。参裘锡圭〈豳公盨铭文考释〉,《中国历史文物》2002年第6期,页13─18。
[44] 参拙作〈「天命」观念的产生及其意义──以「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」神话为中心的讨论〉,《中国文学研究》第8期,页213─234,台北: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印行,1994年。
[45] 此应早于孔子生活的年代。《左传.襄公二十九年》(公元前544年)载吴公子季札至鲁国观周之礼乐,请鲁之乐工为其演奏《诗》三百的乐篇,其演奏秩序与今本《诗经》大致相同,可证其时《诗》三百已编辑成册,而孔子才六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