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兴国：楚竹书《周易·革》“攺日”考释

摘要：楚竹书《周易·革》“攺日”乃指革凶除害之日。“攺日”即建除十二辰中的“除日”，亦即丛辰十二辰中的“害日”。

关键词：攺日　　除日　　害日　　择日

一、干支与择日

《史记·律书》：甲者，言万物剖符甲而出也；乙者，言万物生轧轧也。丙者，言阳道著明，故曰丙；丁者，言万物之丁壮也，故曰丁。（《五行大义·论支干名》：戊者,贸也，生长既极，极则应成，贸易前体也。己者，纪也，物既始成，有条纪也。）庚者，言阴气庚万物，故曰庚；辛者，言万物之辛生，故曰辛。壬之为言任也，言阳气任养万物于下也；癸之为言揆也，言万物可揆度，故曰癸。

子者，滋也。滋者，言万物滋于下也。丑者，纽也。言阳气在上未降，万物厄纽未敢出也。寅言万物始生螾然也，故曰寅。卯之为言茂也，言万物茂也。辰者，言万物之蜄也。巳者，言阳气之已尽也。午者，阴阳交，故曰午。未者，言万物皆成，有滋味也。申者，言阴用事，申贼万物，故曰申。酉者，万物之老也，故曰酉。戌者，言万物尽灭，故曰戌。亥者，该也。言阳气藏于下，故该也。

根据《史记·律书》和《五行大义》对干支字的解释，我们知道，干支体系是一套表示生命运动发展历程的符号系统。十干与十月历有关，十二支与十二月历有关，干支与月份逐一对应，其涵义并不难理解。古人用表示生命运动发展历程的干支纪日，流动着的短暂时日便被赋予相对固定的运动属性，时日便有了具体的象征涵义，这就为创立择选时日之说埋下了伏笔。

对殷墟卜辞的研究发现，商先公的祭日一般为辛日[1]，由此可见，择日习俗由来已久。《周易·蛊》：“先甲三日、后甲三日。”《周易·巽·九五》：“先庚三日、后庚三日吉。”择选时日也明确见用于《周易》。

《周易·蛊》“先甲三日、后甲三日”意思是先甲三日、后甲三日蛊。《周易·巽·九五》：“先庚三日、后庚三日吉。”两相对照，可知“先甲三日、后甲三日”指庚日，而“先庚三日、后庚三日”指甲日。扬雄《太玄·断·次七》云：“庚断甲。”十干与五行相配，甲属木，庚属金（《五行大义·论配支干》），而金克木，故曰“庚断甲”。 蛊卦艮上巽下，巽为木（《说卦》《困·初六》），艮为金（《蒙·六三》《噬嗑·九四》），艮王则巽胎，巽木之败皆因金克木，故曰“先甲三日、后甲三日（蛊）”，意思是远离甲日到了庚日金王之时则巽木蛊败。《巽·九五》曰“先庚三日、后庚三日吉”，意思是远离庚日到了甲日木王之时则巽木吉。所谓“先甲三日、后甲三日”以及“先庚三日、后庚三日”并非实指三日，而是“远离甲日”、“远离庚日”之意。

冯友兰先生论述五行时说，对于五行，“我们切不可将它看作静态的，而应当看作五种动态的互相作用的力”[2]。我们看到，在《周易》中，干支字同样象征着“动态的互相作用的力”。正是因为有了对干支字的抽象认识和运用，才会产生“先甲三日、后甲三日（蛊）”以及“先庚三日、后庚三日吉”这样的占辞。有了对干支字的抽象认识和运用，对于纪日干支便会产生更为抽象、更为复杂的理解，寻常时日便会被认为具有不寻常的涵义，系统的择日之说便会随之产生。

二、攺日 除日 害日

《周易·革》：“巳日乃孚。元亨。利贞，悔亡。”《周易·革·六二》：“巳日乃革之。征吉，无咎。”“巳日”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《周易·革》作“攺日” [3]。革卦兑上离下，兑为毁折，离为戈兵（《说卦》），毁之以戈兵，故曰“革”。兑配西方、酉，离配南方、午。若读“巳”为十二地支之巳，则很难与革卦卦象、卦义相联系。“巳”与“攺”均从巳，“巳”有可能是“攺”之省，“攺日”极有可能就是正文。楚竹书《周易》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最早的《周易》文本，楚竹书《周易·革》“攺日”一词值得注意，值得深入研究。

濮茅左先生释“攺日”为“逐鬼禳祟之日”[4]，其说可从。《说文解字》：“攺，亥殳改，大刚卯，以逐鬼魅也。从攴，巳声，读若巳。古亥切”。“亥殳，亥殳改，大刚卯也，以逐精鬼。从殳，亥声。古哀切”。攺同改。《周易·井》：“改邑不改井。”一本作攺，而楚竹书《周易》均作攺。《说文解字》：“改，更也。从攴已。古亥切”。“攺”字的本义即改、革、更。所谓“攺日”，就是指利于革凶除害的日子。

《周易音义》：“革，马、郑云：改也”。“攺”与“革”同义。“攺日乃革之”，意思是到了利于革凶除害之日乃求变革。这样理解文从字顺。可以肯定，楚竹书《周易·革》之“攺”当为本字，而通行本作“巳”当为“攺”之省，“巳”当读作“攺”。林忠军先生也认为“攺”字更符合革卦意义[5]。 “攺日”究竟指何日？

查对古代《日书》，可以发现，“攺日”与建除十二辰中的“除日”以及丛辰十二辰中的“害日”宜忌一致：

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秦除》：“除日，臣妾亡，不得。有瘇病，不死。利市，责彻，□□□除地、饮乐、攻盗。不可以执。”（一五正贰）[6]

放马滩秦简《日书》甲种：“除日，逃亡，不得。瘅疾死。可以治啬夫，可以瘢言，君子除罪。”[7]

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除》：“害日，利以除凶厉，兑（脱）不羊（祥）。祭门、行吉。以祭，最众必乱者。”（五正贰）“最众必乱者”，意思是聚众毙为害作乱者（参见下文）。

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稷（丛）辰》：（害），“利弋邋（猎）、报仇、攻军、韦（围）城、始杀。可取，不可鼠（予）。”（四〇正）此处所言害日之宜与革卦六二爻辞 “攺日乃革之。征吉，无咎”完全吻合。

由以上引文可以看出，除日是除罪、除害日，害日也是除凶、除害之日。在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除》中，除日与害日同简对应，二者所指时日相同。“攺日”、“除日”“害日”，名义相同，宜忌一致，因此可以断定：攺日即除日，亦即害日。

害日在古代《日书》中名无定字：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除》篇作“害”，而《稷辰》篇作“”，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乙种作“”，孔家坡汉简《日书》作“介”[8]。此外，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除》篇“外害日”乙种则作“外之日”。字皆同音通假，均应读作“害”。“攺”与孔家坡汉简《日书》之“介”读音完全相同，内涵又一致，极有可能的情况是：“介日”（害日）原本名曰“攺日”。

在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除》篇中，建除十二辰和丛辰十二辰一一对应，一目了然，可以直接从中查出哪些日子属除日或害日。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除》篇第一简：“十一月斗，十二月须，正月营，二月奎，三月胃，四月毕，五月东，六月柳，七月张，八月角，九月氐，十月心。凡不可用者，秋三月辰，冬三月末，春三月戌，夏三月亥。”第二至十三简是一份查找建除和丛辰时日的两用表格。全篇结构如下：

甬成盖坐空宁平彼陷建媚濡

亥戌酉申未午巳辰卯寅丑子十

子亥戌酉申未午巳辰卯寅丑一

丑子亥戌酉申未午巳辰卯寅月

寅丑子亥戌酉申未午巳辰卯斗

卯寅丑子亥戌酉申未午巳辰十

辰卯寅丑子亥戌酉申未午巳二

巳辰卯寅丑子亥戌酉申未午月

午巳辰卯寅丑子亥戌酉申未须

未午巳辰卯寅丑子亥戌酉申正

申未午巳辰卯寅丑子亥戌酉月

酉申未午巳辰卯寅丑子亥戌营

戌酉申未午巳辰卯寅丑子亥·

·

秀夬绝外外外达阴害交阳结凡

日光日阴害阳日日日日日日不

　日　日日日　　　　　　可

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
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
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
第第第第第第第第第第第第第

十十十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

三二一简简简简简简简简简简

简简简

后世的建除体系包括星宿，但从该篇建除名与地支的对应来看，该篇并未把第一简内容纳入整个表格。倘若该表已把第一简月份和星宿纳入建除体系，那么在第二至十三简之首也应当依次列出与第一简相同的内容。第二至十三简并未列出与第一简顺序相同的条目，说明该表建除体系不包括第一简内容，第一简内容是相对独立的一段。

第二至十三简的地支表纵、横首行均起子终亥，看似与第一简起自十一月（子）终于十月（亥）之顺序对应，其实不然。地支表纵、横首行均起子终亥只是通常的惯例（与六十干支日表起于“甲子”一样），与第一简所述月序并无必然的联系。

地支表按通常惯例排列，建除十二名便系于与之相对应的地支之上。这份表格与“建”对应的地支依次是寅、卯、辰至丑，与《秦除》所云正月建寅、二月建卯、三月建辰至十二月建丑顺序完全一致。横向首行的建寅、陷（除）卯、彼辰、平巳、定午、空未、坐申、盖酉、成戌、甬亥、濡子、媚丑正是《秦除》所谓的正月建寅、除卯、盈辰、平巳、定午、挚未、柀申、危酉、成戌、收亥、开子、闭丑。这份表格自上而下逐行分别为正月至十二月各月的建除日支，与《秦除》所述时日完全一致，与后世的建除时日也一致，

学者们对“秦除”一词的理解有不当之处。整理小组注释：“除，即《史记·日者列传》的建除。此处称为秦除，可见是起源于秦。”[9]其实，“秦除”当读作“建除”。民间历书称建月之大小为“大建”、“小建”，而民间的读音却读作“大晋”、“小晋”，读“建”音“晋”。“秦”亦音“晋”：《说文解字》：秦，“匠邻切”。“秦”与“建”同音可通假。所以，“秦除”当读“建除”。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《除》名“除”却包含建除和丛辰两部分内容，说明建除和丛辰属同一体系的内容，故“稷辰”亦可名“秦”（建，即建除）。建除是否起源于秦不能因“秦除”一名而定。

就全局来看，睡虎地秦简《日书》甲种的《秦除》和《稷辰》两篇是对《除》篇两用表格的详细注解。《秦除》篇建除名与《除》篇建除名不尽一致，而《秦除》篇建除名与后世所用的建除名基本一致，这说明《除》篇当抄自更为古老的《日书》。《稷辰》篇所叙述的是某段时期内各日的发展趋势和归宿，各月的丛辰十二辰当依照《除》篇所记而定。特别指出一点：《除》篇所记丛辰有误。根据地支的递进规律，参照《稷辰》所述以及《除》篇的丛辰十二辰宜忌，可知第二简“结日”一栏当名“夬光日”，而第十二简“夬光日”一栏当名“结日”。

《稷辰》所述的正阳、危阳、（害）、阴均包含一对运动状态相对立的时日，其下所述的宜忌分属两日，理解那些宜忌应当参照《除》篇丛辰十二名下所述区别对待。正阳包括夬光日和绝日，危阳包括阳日和外阴日，（害）包括害日和外害日，阴包括阴日和外阳日。

建除和丛辰对应时日的宜忌大体一致，从中可以看出，规定这些宜忌所遵循的原则是：得时则立，失时则废；得时则吉，失时则凶。

建日和交日日支与月支对应，日支所代表的运动得其时故得其势，处于盛王状态，犹如太平盛世，天下大安；除日和害日，日支所代表的运动即将得势。而此时，其敌对势力则处于绝对劣势，坐以待毙。如正月建寅除卯、破申危酉，寅之敌申破，卯之敌酉危。正月，寅为交日，卯为害日，申为外阴日，酉为绝日，寅卯得时得势，申酉失时失势。除日和害日之所以利于革凶除害是因为得时势！

三、攺日与刚卯

《说文解字》：“亥殳，亥殳改，大刚卯也，以逐精鬼。”段玉裁注：“《王莽传》：‘刚卯、金刀之利皆不得行。’服虔、晋灼注、司马彪《舆服志》言其制详矣。按亥殳从殳者，谓其可击鬼也。”

《汉书·王莽传》：“皇天明威，黄德当兴，隆显大命，属予以天下。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汉而立新，废劉而兴王。夫‘劉’之为字，‘卯、金、刀’也。正月刚卯、金刀之利皆不得行。博谋卿士，佥曰天人同应，昭然著明。其去刚卯莫以为佩，除刀钱勿以为利，承顺天心，快百姓意。”

服虔曰：“刚卯，以正月卯日作佩之，长三寸，广一寸，四方，或用玉，或用金，或用桃，著革带佩之。今有玉在者，铭其一面曰‘正月刚卯’。金刀，莽所铸之钱也。”

晋灼曰：“刚卯长一寸，广五分，四方。当中央从穿作孔，以采丝葺其底，如冠缨头蕤。刻其上面，作两行书，文曰：‘正月刚卯既央，灵殳四方，赤青白黄，四色是当，帝令祝融，以教夔龙，庶疫刚瘅，莫我敢当。’其一铭曰：‘疾日严卯，帝令夔化，顺尔固伏，化兹灵殳，既正既直，既觚既方，庶疫刚瘅，莫我敢当。’”

师古曰：“今往往有土中得玉刚卯者，案大小及文，服说是也。莽以劉字上有卯，下有金，旁又有刀，故禁刚卯及金刀也。”

二十世纪的考古发掘中，已有多件刚卯被发现[10]，其文辞皆与晋氏所述大同小异。

正月卯日于建除体系为“除日”，于丛辰体系为“害日”，皆为革凶除害之日。于除害日作刚卯，显然意在借助除日、害日所具有的刚严之气革除凶厉。正月卯日于除日、害日之中居岁首，于岁首革凶除害可保常年平安，故于除害日之中特选正月卯日作刚卯。

刚卯，或谓之亥殳改。显然，名刚卯是因为它作于具有刚严之气的正月卯日，名亥殳改是因为它作于宜革除凶厉的攺日。至少可以肯定的是，正月卯日属于攺日。楚竹书《周易·革·六二》：“攺日乃革之。征吉，亡咎。”《吕氏春秋·孟春纪》：“是月也，不可以称兵，称兵必有天殃。兵戎不起，不可以从我始。”正月不可以称兵，而革卦六二爻辞曰攺日征吉，可见攺日不单纯指正月卯日，其范围应该更广。

正月卯日属于除日和害日，又属于攺日。除日、害日、攺日名义相同，宜忌一致。综合各方面的线索可以断定：攺日即建除体系中的“除日”，亦即丛辰体系中的“害日”。具体而言，“攺日”乃指正月的卯日、二月的辰日、三月的巳日，四月的午日，五月的未日、六月的申日、七月的酉日、八月的戌日、九月的亥日、十月的子日、十一月的丑日、十二月的寅日。“攺日乃革之”，攺日宜革凶除害，革凶除害于“攺日乃孚”。

弄清“攺日”的具体涵义，不仅使我们对革卦卦辞及其六二爻辞有了准确的理解，也使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到殷末周初择日之说的发展水平。《五行大义·论四时休王》：“支干休王者，春则甲乙寅卯王，丙丁巳午相，壬癸亥子休，庚辛申酉囚，戊己辰戌丑未死。夏则丙丁巳午王，戊己辰戌丑未相，甲乙寅卯休，壬癸亥子囚，庚辛申酉死。六月则戊己辰戌丑未王，庚辛申酉相，丙丁巳午休，甲乙寅卯囚，壬癸亥子死。秋则庚辛申酉王，壬癸亥子相，戊己辰戌丑未休，丙丁巳午囚，甲乙寅卯死。冬则壬癸亥子王，甲乙寅卯相，庚辛申酉休，戊己辰戌丑未囚，丙丁巳午死。” 择日之说的构成原理就是支干四时休王。我们已经知道，《周易》的构成原理是八卦四时休王，而支干四时休王和八卦四时休王的本质是相同的，由此推断：至《周易》成书时，以支干四时休王为原理的系统的择日之说已经形成。了解这一点，我们研究古代术数典籍的思路会更开阔些。

注 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