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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燿森:论简、帛《五行》章句的重要差异(中)

2006年12月24日 00:31 陈燿森 点击:[]

(四)

論說至此,就要談到本文早所設定關於竹簡《五行》為子思氏作品的論據,好方便去論說簡、帛《五行》於章句、章節上的各種差異,例如本節會談到的何以簡、帛《五行》之言「聖」及「五行」的序列,見各有不同。

竹簡《五行》云:「德之行五,和謂之德。四行和謂之善。善,人道也;德,天道也。」由文中知,天道自有其德。這樣的認知,是來自聖人的「知天道」。而這重要的是,聖人能因此生出「配天」的「德義」之行,《五行》就有謂「知而行之,義也。行之而時,德也」,並認為聖人德性的能「博長而厚大」(郭店簡《大常》),是「大施諸其人,天也」,且引《詩》改字謂「上帝賢汝(原詩句見《大雅.大明》,稱『上帝臨汝』),毋貳爾心」,都關乎聖人是在天道成物的無妄中得着了厚資。則知所謂「德之行五,和謂之德」,乃是子思的設說於天道之言,例如可認為上天的道,中直不曲私的「愛」是為「仁」(《大戴禮記.五帝德》載孔子譽堯「其仁如天」);道「正」的無過不及是為「義」(竹簡《五行》對此的表述是引《詩》謂「不强不梂,不剛不柔」;《管子.心術上》則稱「義者,謂各處其宜也」;郭店簡《語叢一》第105號簡亦見謂「物各止於其所,義行」〔15〕);「恆其德」是為「禮」(《恆》卦六五:「恆其德,貞,婦人吉」);具自知之明是為「智」(《老子》第13章:「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」《五行》:「幾而知之,天也。」《荀子.子道》載顏回謂「智者自知」);行不言之教是為「聖」(《老子》第2章:「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,行不言之教。」《孟子.萬章上》:「天不言,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」)。而「德之行五」則指各具天道的「德法」功能(《大戴禮記.盛德》:「能理德法者為有能,能成德法者為有功」)。故對上天的行道,人能大啟其功德的,孔子是嘗本《周易》而稱之作「大人」,曰:「大人者,聖明德備也。」(《易緯.乾鑿度》)竹簡《五行》則稱「大施諸其人,天也」,而有所謂「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」的「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;帛書《德聖》則把此稱作「其(指『德之行五』這『和』)愛謂之天」;《說苑.反質》亦有語謂「五者不離(相信是指“五行”言)〔16〕,合而為一,謂之天心」。而聖人的所「得」〔17〕則可信是得天之大者,如孟子所說「聖人之於天道也,命也」(〈盡心下〉);及其道成為「大成」的「君子道」,其人便是所謂「五行皆形於內而時行之,謂之君子」。

則知「五行」乃是「天命之謂性」此性體的德法,是《中庸》所謂「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」這「至誠」的所本。

但對天的有「德」,聖人又是如何能得此一體認?

這問題,下節還會論到。本節先就有關的精思述其體要。

如上所述,先聖生具優資,故其道當涵有不假外求的內修之知。對此,《五行》是這樣說:「聞君子道,聰也。聞而知之,聖也。聖人知天道也。」這話示出聖道之知是內發的,共有三個層次:

第一層次是知「仁」。這仁還包括「義」道和「禮」道,都是仁愛的精微處,是所謂「仁之思也精,精則察」(見第5章)。這是說仁的思要精到,察於深微,知道仁道只講「寬裕温柔」並不夠,還要做到不偏不倚,無過不及。而且要能持恆,無論順境逆境,皆不變其氣質。但對於這樣的道,聖在初聞之階,由於「聖智」尚未養成,故所謂「聞君子道,聰也」者,是並不包括能辨義別禮。「形於內」的仁道,整體上就是以「寬裕溫柔」、「發強剛毅」、「齊莊中正」等的「德之行」形諸外,對外在也生出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這樣的影響,成為悅道者好道者「有容」、「有執」、「有敬」的「善」。但這之所以還不能稱「德之行」,是因「聖」之尚未臻於「至聖」,未能以人道配天道,產生「德化」的影響。因此在《中庸》,便把此一層次的知識稱作「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」(第27章),為內聖之道的始萌。故《說》對此一「聞知」的釋辭是:「同之聞也,獨色然辯於君子道。道者,聖之藏於耳者也。」(第279行)耳為聞之器,道既是聖之藏於耳,則所聞的自是有關對「至內者之不在外也」(《說》第227行)這性體之所知,是為所謂「聖之思也輕,輕則形,形則不忘,不忘則聰,聰則聞君子道」(見《五行》第7章)。「聖之思」之所以謂「輕」,一因其為內聞之知。對此,《詩.大雅.烝民》嘗設言形容:「德輶如毛,民鮮克舉之。」蓋云人中的聖哲,對於天之德法其在人身上的「輕」若,幾乎令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;獨聖哲能自察覺而得知。所以《說》之釋「輕」,是曰「輕者,尚也」。這「尚」乃「尚德」之意(辭見《論語.憲問》);郭店簡《尊德義》則謂「尚思則無為」。〔18〕因此荀子說:「操而得之則輕,輕則獨行(在《說》他則有謂『言至內者之不在外也。是之謂獨。獨也者,舍體也』),獨行則不舍(通『捨』,與前一『舍』字之解作『居』有不同),則濟矣!」(〈不苟〉)。二因為能「輕」,則物事雖輕如靜音,也可以聞知;而若能「輕」如靜音,則又可不着迹而自然地去到,成為「德音」。故帛書《德聖》有謂「聖者,聲也」,「其謂之聖者,取諸聲也」。此亦所以《五行》要曰「玉音,聖也」(第19簡)。因所謂「聖形於內謂之德之行,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,是皆可因此以喻之。

是知所謂「聞君子道,聰也」,本不過是一種對聞道而知德的表述。聖對仁的認知,在此初聞得之階,也就只是「君子之道」而已,並未能因此而「名以制義,義以出禮,禮以體政,政以正民」(《左傳》桓公二年),缺乏「至聖」的堂奧(《論語.先進》:「子張問善人之道。子曰:『不踐迹,亦不入於室』」);也即尚未能明確體認到仁體之道是除了指「愛」之不曲私,還包含了它的無過不及即「義」道之所宜,以及「恆其德」也即「禮」道的持之以敬。此三者的「德法」雖異,卻是三位一體。正如《語叢二》有稱:「其所之同,其行者異。」(第52簡)事實《五行》就有云: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。」而於「仁、義、禮」,《五行》又見有自「中心」而「外心」的「正」道於一體的貫通之言(見第19、20、21章)。而末章亦有語謂:「聞道而悅者,好仁者也。聞道而畏者,好義者也。聞道而恭者,好禮者也。」這是說的由悅道而效學,又畏失而恭守之(按:這也就是孔子言「好學」,補偏救弊的精義所在),成其三「心」一氣(「以其中心與人交」、「中心辯然而正行之」、「以其外心與人交」)的三位一體。因此就算帛書《五行》是把「仁,義禮所由生也」改為「仁義,禮智之所由生也」,表面似是對原說的立論組織造成破壞,但其實這卻是更深層義的演繹,既暗示了「智」可知聖(「不聖不智」、「見而知之,智也」),又能顯出「聖」的內知之修於第二層次上,與「仁、義、禮」關係的密切,且是由此而得進於「聖智」之域,有所謂「聞君子道則玉音,玉音則形,形則聖」(見第7章)。事實由《說》之釋仁、義、禮是嘗用上「仁氣」、「義氣」、「禮氣」的辭稱(例如第289-291行),便知荀子也認同「仁、義、禮」之三位一體。它是子思於「五行」之外,又據「參和為仁」所造的另一「幽隱而無說」的精微之思。

故「聖」內知的第二層次是知「智」。這既是「聞而知之」的要繫之一,也是「聖人知天道也」的所本。正如《中庸》所說:「苟不固聰明聖智達天德者,其孰能知之。」(第32章)而這「仁且智」之道(《孟子.公孫丑上》載子貢譽孔子之語),也成為君子「敬以直內,義以方外」(《坤.文言傳》)這「致廣大而盡精微」的精思所在。

「智」的本修不但能知仁體,且因了智的「德法」是具有分析、明辨、反思自知等的能力,有自知之明和自明之知,能「文理密察,足以有別也」(《中庸》第31章),故便能深入察知洞悉仁體的精微之思,有所謂:「智之思也長,長則得,得則不忘(謂不忘於仁),不忘則明,明則能見賢人,見賢人則玉色,玉色則形,形則智。」(第6章)這當也是「見而知之,智也」的一義。

聖之內知的第三層次是「知天道」,是「聞而知之,聖也」的最高範疇,有所謂「聖者知(智)。聖之智知天」(《德聖》)。這在《中庸》就成為「極高明而道中庸」的層思。

對聖的內聞之知得臻此一極境,《中庸》是稱作:「誠者,天之道也。誠之者,人之道也。誠者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道,聖人也。誠之者,擇善而固執之者也。」(第20章)聖人就是由內聞而悟知「天」不但有德,而且有意志。天道的無私正是對萬物給出了考驗。所以孔子說「畏天命」。而聖人此一「知天道」,最重要處是既能生出自知之明,不但能認知天有其德,還能認知天道的德是有其仁有其義有其禮有其智和有其聖;又能由自知之明而生出自明之知。例如能發現而知天所示於人的道尚有不足處。因天道的無妄於人道而言,是同時會帶來毀滅性。所以孔子嘗有所警惕以示地說:「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惡。小人反是。」(《論語.顏淵》)故《說卦傳》要強調「立人之道曰仁與義」。這「義」,就是指行仁須先由義,所謂「君子義以為質」,要知事之所宜,如《語叢二》所稱:「有行而不由,有由而不行。」(第53-54簡)前者例如知所體行天道的無妄私,但也懂得以人道配天道。這其實才是體順「天心」的正確做法。故孔子要強調「君子和而不同」、「君子和而不流」,這則是「有由而不行」之道。

因此《中庸》要指出:「故曰:『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焉。』」(第27章)又謂:「唯天下至聖,為能聰明睿知,足以有臨也。寬裕溫柔,足以有容也。發強剛毅,足以有執也(按:孔子嘗有「執禮」之語。此句或指禮道之立)。齊莊中正,足以有敬也(按:此句或指義道之立。《性自命出》有「義,敬之方也」一語)。文理密察,足以有別也。」〔19〕

在思、孟看來,還有甚麼物「道」較此一既能「宅天心」,又能以人為本的「至道」為更真更善更美?

而原則上,荀子也認為這「聖智」之道很重要,故〈儒效〉篇有謂:「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。曷謂中?禮義是也。道者,非天之道,非地之道,人之所以道也,君子之所道也。」

是為內聖之知所臻的極境。

荀子甚至視此道德之知為「全道德」(〈王制〉),而有曰:「君子養心莫善於誠,致誠則無它事矣,唯仁之為守,唯義之為行。誠心守仁則形,形則神,神則能化矣。誠心行義則理,理則明,明則能變矣。變、化代興,謂之天德。」(〈不苟〉)

此所以竹簡《五行》特重於言仁、智、聖。三者中又以「仁」之居首為天經地義的事,因其正為天人關係的樞紐,重要性可想而知。

而荀子之把「智」次居「仁」後卻位列「義」前,一個重要原因,是「智」經「仁」之體發現了「義」和「禮」,所以《五行》又有說「不智不仁」〔20〕,《荀子.子道》則載顏回謂「智者自知,仁者自愛」。

故知簡、帛言「五行」的序列,是都各有本理。而「五行」因是指德的行法有五,所以這「行」字也不宜從「品行」的「行」音來讀。

由面而歸到點,下面我們將對「聖」與「智」的問題,作更深層義的探討;並論《五行》可信是子思的作品。

首先,要分析竹簡《五行》「聖形於內謂之德之行,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這兩句話的結構及其含義。

前已述過,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五者乃天道五德法,可表「天」的道是無曲私的愛,能無過不及,又能恆其德。而天對其「知」是既有自知之明,又能生自明之知,而以不言之教行。是則所謂「德,天道也」這「德之行」的「形於內」,當是指人形體「內在」那以天性為本的「心」來說。而由於天性是自於上天的中道,故這內在的心,又稱「中心」或「內心」。

對於性與「中道」的關係,孔子是嘗這樣的以不言之教設喻,曰:「誰能出不由户,何莫由斯道也!」(《論語.雍也》)這是以户之「中」開,喻出性的出乎中道。所以子貢有謂「夫子之言性與天道,不可得而聞也」(《論語.公冶長》)

而《五行》既有言「中心」,自也有言這中道,曰:「簡,義之方也。匿,仁之方也。剛,義之方也。柔,仁之方也。『不強不梂,不剛不柔』,此之謂也。」(第40-42簡)對此,《說》的釋文有謂:「言仁義之用心,所以異也。義之盡,間(簡)也。仁之盡,匿也。」(第299-300行)這是說,人以義道上配天的仁道,補其不足處。故義之盡處是在人能以人道,行天道的簡大廣容。而「仁之盡」處則在體行不言之教(「匿,仁之方也」)。因天雖不言,但對萬物一樣有着「無名」的影響力。故若然仁者能令人產生行仁之心,甚至有「欲罷不能」者,便是所謂「仁之盡,匿」。

《說》又曰:「《詩》云:『不勮不〔言求〕,不剛不柔』,此之謂也。勮者,強也。(言求)者,急也,非強之也,非急之也,非剛之也,非柔之也,言無所稱焉也。此之謂者,言仁義之和也。」(第301-303行)這是荀子的明白子思心意,同樣以「不言」的方式,來說「中正」之道,以「宅天心」。因上天中道的成物,既無偏又無過與不及,是為中正無妄。而無過不及則為所以適「時」適「中」之道這又是荀子的「幽隱而有說」。因此筆者在前面之言天道,是有這樣的說:中直不曲私的愛是為「仁」;道「正」的無過不及是為「義」。例如所謂「不剛不柔」,這便已涵中正的大道。「不剛不柔」是既不偏剛,不偏柔,又無過於剛與柔,也無不及於「不剛」、「不柔」。故這樣的「不言之教」或「不教之教」,便是所謂「言無稱也」。這與孔子對「逸民」於言行上的「言中倫」、「行中慮」、「身中清」、「廢中權」,卻道:「我則異於是,無可無不可」(《論語.微子》),理趣直情一致。所以《說》又曰:「此之謂者,言仁義之和也。」這就是說,「義」乃道「正」的「無過不及」,能使「仁」得成其中和之道。這也就是筆者在本文(上)篇所論到的,《五行》所謂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」,這天道當是指「仁」。而聖人能以人道的中正行之,故曰「知而行之,義也」。

上述的說理,相信有助於理解「中心」乃是以天性為本的心。而下面要續談的,則是「中心」也是「天命之謂性」這性體的「性心」。

《性自命出》有云:「凡人雖有性,心無定志,待物而後作,待悅而後行,待習而後定。喜怒哀悲之氣,性也。及其見於外,則物取之也。性自命出,命自天降。」(第1-3簡)又說:「凡性為主,物取之也。金石之有聲,〔弗扣不鳴也。人〕雖有性心,弗取不出。」(第5-6簡)

這裡指出天性是主體,心之由性出,可比若金石之有其聲一樣。而這性與心的關係,又可比若道與德。道為德之體,德為道之用。故若就天性言之,性亦為心之體,心則為性之用。但由於心之與外在事物的接觸,又可自有其心知心性,故「中心」便又可成心的物性之體,其既有「內在」的天性,也有「在內」的心物之性。〔21〕故心之於天性與心性,可謂體而有用,而用之中又有其體。且以《性自命出》之言為例,「喜怒哀悲之氣,性也」,這裡指出天性是「氣」的存在,故心的「喜怒哀樂」是為其用。又「好惡,性也」(第4簡),這則是體而有用之外,又可見用之中的有體(例如孔子有曰「唯仁者,能好人,能惡人」)。

對人性可分天性和後天的心性,孔子早有言之,曰:「性相近也,習相遠也。」因此《五行》重視「中心」與「外心」的稱說(《禮記.禮器》的言「內心」和「外心」,辭義與此同),有云:「中心辯然而正行之,直也。」又:「以其外心與人交,遠也。」對於「外心」,帛書整理者注曰:「《禮記.禮器》:『禮之以多為貴者,以其外心也』,鄭玄:『外心,用心於外,其德在表也。』」而《說》於「不遠不敬」句之釋「遠」有云:「遠心也者」,禮氣也。…遠者,動敬心,作動心者也。」(第239-240行)﹝22﹞所謂「動敬心,作動心」,當指作動心物,而心物是有繫於禮者。故知「外心」當是謂「中心」的以仁、義、禮氣而行遠。所以《說》對「外心」的釋言是:「外心者,非有他心也,同之心也,而有謂外心也,而有謂中心。中心者,其(言耎)然者。外心者也,其愿(言郭)然者也,言之心交遠也。」(第265-266行)帛書整理者謂「(言耎)然」乃「局縮不伸之貌」,又謂「(言郭),義與廓近,開擴。(言郭)然,廓落在表之貌」,〔23〕皆為得要之言。人天性之體其本性正是「局縮不伸」,須由物所引出。而物有外物與心物,皆所以引性者。當心物其存仁行化的力量(即《荀子.儒效》所說的「大積靡」)勝於好利嗜欲的心性,那便是孔子答顏回所說的「克己復禮為仁」(《荀子.子道》)。所以荀子在《說》中很重視「外心」這一「廓落在表」,「言之心交遠也」。由是亦知,「中心」之就「習相遠」來說,當是內有天性,外有在內的心物之性,都是「內」的一心。此心既可使之以治「內在」,也可使之治「在內」,而同時亦可因外而有所治,可謂一內一外俱逢其源。而這內、外有別,在《五行》「能『差池其羽』,然後能至哀」一句,《說》的釋「至哀」,已隱見言及,曰:「言至內者之不在其外也。」此言「哀」出自至內的天性,非在心物上,故曰「不在衰絰也」。事實羽毛或喪服的凌亂,正就是所謂「舍(捨)則亡」。孟子嘗謂:「孔子曰:『操則存,舍則亡,出入無時,莫知其鄉。』惟心之謂與?」(〈告子上〉)此所以《說》之釋「君子慎其獨」,其言見有如是曰:「言舍夫五而慎其心」(第223行),而不是曰「慎其心而舍夫五」。

心物乃為無意識的精質,是「中心」的通過耳目竅骸而與外物接觸所形成的心上事物,本身並無心性的思考功能,而其為物的誘性若得散發,則經「中心」的作用,便可起「心知」。所以《禮記.樂記》說:「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,而無哀樂喜怒之常,應感起物而動,然後心術形焉。」而荀子言性亦有謂:「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。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,不事而自然謂之性。」(〈正名〉)是以《大學》的兩言「故君子必慎其獨也」,都是心與性一并言之。〔24〕而心物既為外在事物的內化,便是「可以意致」的精質(例如金錢的內化為心物),則受物所引出的天性,便隨時會受到影響(那最早熟的物欲之性尤其如此)。因此認同子思「五行」說,而力主性善的孟子(《荀子.非十二子》中所說的「子思倡之,孟子和之」除指「五行」之說外,主要就指「性善說」),遂由「仁、義、禮、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『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』」(〈告子上〉),進一步以言「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於心」(〈盡心上〉),以言「聖人之於天道也,命也,有性焉,君子不謂命也」(〈盡心下〉)。蓋謂,聖人在天道無妄下生得好命,天資優厚,但這是聖人的事。性的本質人都一樣(《性自命出》:「四海之內,其性一也」),則性分的定位雖有天故(〈盡心上〉:「分定故也」),但君子卻可重視對善性的培養,這可不是「命」來。這是君子的自強,「行仁義」,非「由仁義行」。因心物的重要性是在它的「下愚不移」,隨時可讓「中心」把天性引出。故君子便要強化並擴充仁義禮智之道,有所謂「惻隱之心,仁之端也;羞惡之心,義之端也;辭讓之心,禮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人之有是四端也,猶其有四體也」(〈公孫丑上〉),以講求「四行成,善心起」(《德聖》);若進一步能植根於心,則便是《說》之所謂「源〔心〕之性則巍然知其好仁義也」(第333-334行),便能「四行形,聖氣作」。至於「五行形,德心起」的「以德服人者,中心悅而誠服也」(《孟子.公孫丑上》)這「克廣德心」(《詩.魯頌.泮水》),則是「聖」者的事了!

「德心」乃有「德音」的心。若君子能「盡精微」於聖,則「精」與精思處的「盡精微」,這不修(《孔叢子.居衛》記子思嘗非議人的「自大而不修」)與修,也便是《中庸》所說「率性之謂道」和「修道之謂教」的分野所在。故(《禮記.禮器》有云:「德產之致也精微。」《中庸》第33章曰:「知微之顯,可與入德矣。」《荀子.解蔽》,亦有語謂:「養一之微(按:荀子於《說》亦強調了『一』的重要)。」又:「夫微者,至人也。」又〈致士〉篇:「知微而語,可以為師。」

而「不形於內」,則是指「『內在』之外」,這是意謂「善」行始先非由本性生出。但這卻不等於「形於外」。因若謂「形於外」,意就是承前語而指德性的事來說。《語叢一》有云:「人之道,或由中出,或由外入。」(第19-20簡)「由外入」,這可分外入於己與外入於人兩方面。外入於己,例如「仁、義、禮、智、聖」之道的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等是,有所謂「見賢思齊焉,見不賢而內自省也」。這既要有心之治,也所以治性(《性自命出》:「善、不善,性也」)而「行仁義」。至於外入於人,例如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。這除了指聖人善治其心,能以人道補天道所顯所示之不足外,還能以其智正德利用厚生,弘揚性道,例如以「不教之教」(《呂氏春秋.君守》),無為之治,成其「有德」之行,開出「金聲而玉振之」這成「外王」的大道。

其二,竹簡《五行》之重「聖智」,是有心強調「先聖後聖,其揆一也」(《孟子.離婁下》語)這一思維及其重要性。

《五行》第8簡有云:「智弗思不得。」這「智」,本指聖人既知天道,復能以逆向思維,反進於道,成其「人道」的「大」,而有所謂「知而行之,義也」。孔子就嘗因此譽堯,而有曰「唯天為大,唯堯則之」,又稱「泰伯,其可謂至德也已矣!三以天下讓,民無得而稱焉」(《論語.泰伯》)。是知「聖智」的至重要處,在能建立逆向思維。而人要獲得和加強這樣的智慧,就須重視反省、反思和「以問」(〈泰伯〉:「以能問〔探問〕於不能,以多問於寡。有若無,實若虛,犯而不校」;《中庸》:「舜其大智也與!舜好問而好察邇言,隱惡而揚善。執其兩端,用其中於民」)。事實孔子的說「見賢思齊焉,見不賢而內自省也」,說「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,我叩其兩端而竭焉」(《論語.子罕》),就正表出智者是具有正、反「兩端」之思。

故子思的道「聖」、「智」,是分開「聞而知之」與「見而知之」言之。前者所以知仁知智而知天,後者所以知賢和知聖。故《說》有謂「聖始天,智始人。聖為崇,智為廣」(第244行)。而「智」的功能之一在發「明」,能有自知之「明」和自明之知。故智者既能視「仁、義、禮」為賢德,也知賢人和聖人之行,是所謂「見賢人,明也。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敬之,禮也」(第17章),皆是自說理上指出智是可從聖人所行的仁,進而知禮義之道;又可從聖人的以「義」道配天道而行仁處,得到所「安」所「敬」之道,而這是未涉於「行」之修為。

正因智者是從對「仁、義、禮」三德法的知與行,作為益智進德之階,有所謂「目而知之,謂之進之」;而對聖道有若「博喻」的所「喻」處,智者又能「喻而知之,謂之進之」;本身行教也能體道於「不言」處,而知所罕言,以譬於大道是為喻(《禮記.學記》:「罕譬而喻」),開出「譬而知之謂之進之」之道;故位賢的智者(《孟子.盡心下》:「智之於賢者也」),是足具成為後聖的條件。因此《五行》的稱「聖形於內謂之德之行,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,這除了是暗說內聖外王之道外,也隱示了此同時是「智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的思要所繫。至於「智」的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,則例如知以「參和為仁」為居仁由義之修即是。

所以竹簡《五行》說:「見而知之,智也。知而安之,仁也。安而行之,義也(啟道的聖人則是『知而行之,義也』,明見先後的不同)。行而敬之,禮也。仁,義禮所由生也,四行之所和也。和則同,同則善。」(第18章)因「智」是所以知「仁」又所以知「聖」,故稱「四行之所和」是曰「和則同,同則善」。

但聖於智道的「聞而知之」,由「君子道」反知於天道,還不過是「知」;而若謂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,則實已逸出原來輕思的範疇,致所暗示的「外王」之道,於說理上便有所自違。

因此孟子之言「五行」,不見曰「聖之於天道也」,而是稱「聖人之於天道也」(〈盡心下〉)。這相信也就是荀子謂他「按往舊造說」的所指。但他這樣一改,便又變得與子思原來所言的「五行」,明顯見有出入相違處!

故荀子乃對思、孟言「五行」的此一自違與相違,重加批判為「甚違」(按:另一「甚僻違」則關乎他對孟子「道性善」的批判)。

所以荀子要把「聖」之「不形於內謂之德之行」中的「德之行」改為「行」。這除了可消弭矛盾的表述外,更大的意義是「不形於內謂之行」此一思想領域,可給他學說中所重視的由禮入聖之道,提供了更多的發揮空間。例如他所說的「夫行也者,行禮之謂也」(〈大略〉),所說的「正義而為謂之行」(〈正名〉),就都莫不與此一思要有關。至於這問題的討論,則留待餘下章節的有關處,再作深入探討。

其三,子思於《五行》獨強調「智弗思不得」,因只有「智」的思維向度可生正、反「兩端」,而明「四象」(例如:正正、反反、正反、反正。竹簡《五行》是內容與形式並重,其內容正依此四象的形式而設說)。郭店簡《尊德義》開篇明義就有稱:「尊德義,明乎民倫,可以為君。去忿戾,改惎勝,為人上者之務也。」這話充分反映出逆向思維有其切實的重要性。這是「明主之道」,也是《五行》持論立說的要方。

我們又來看看郭店簡《魯穆公問子思》此一章:


魯穆公問於子思曰:「何如而可謂忠臣? 」子思曰:「恒稱其君之惡者,可謂忠臣矣。」公不悅,揖而退之。成孫戈見,公曰:「向者吾問忠臣於子思,子思曰:“恒稱其君之惡者,可謂忠臣矣。”寡人惑焉,而未之得也。」成孫弋曰:「噫,善哉言乎!夫為其君之故殺其身者,嘗有之矣;恒稱其君之惡者,未之有也。夫為其君之故殺其身者,效祿爵者也。恒〔稱其君〕之惡者,〔遠〕祿爵者也。〔為〕義而遠祿爵,非子思,吾惡聞之矣。」


子思認為「恆稱其君之惡者,可謂忠臣矣」。這特立獨行的話,主導的當是他的逆向思維。而說話所造成的反應包括反思(「成孫弋曰」的一段話可見),正深刻反映出此一思維的重要性。因了它,人道始能德配天道成其「大」(《中庸》第31章:「故曰『配天』」)。所以《五行》有謂「不簡不行」(第37簡);又說「簡,義之方也」(第40簡)。這「義」當同「聖人知天道也。知而行之,義也」的「義」;也是《語叢三》所說的「義,德之盡也」、「義,德之方也」(分見第24、25簡)和「義,處之也」(第36簡)。因「簡,大也」(《爾雅.釋詁》)。而簡之為大,當本於「坤以簡能」(《易.繫辭上》)。蓋「地無私載」,故能因「悠遠」而生出大能,由「一撮土之多,及其廣厚,載華嶽而不重,振河海而不洩,萬物載焉」(《中庸》第26章)。故《大戴禮記》亦有謂:「夫道不簡不行。」(〈小辨〉)而「能行德法者為有行」(〈盛德〉);又說「道小不通,通道必簡」(〈小辨〉)。此「簡」就是「不以小道害大道,簡也」(《五行》第35簡)。而這「小道」當同帛書《德聖》所說的「化而知之,?也(?,帛書整理小組注曰:『短也』)」,這是相對於「化而弗知,德矣」而說的道。「化而弗知」是謂「有德者化育萬物,而不自以為知」;〔25〕否則,「化而知之」,執心知以役物,必不能上通於「大中」之道,只限小道來。

所以《說》之言「簡」,有云:「間則行之大。大者,人行之恆然者也。(按:前後兩補缺,是分別參照《說》接下之文所引世子說的『人有恆道』,也即「大常」,以及『簡則行矣』這兩文句的句義而補上)」(第294行)。

又《說》之釋「不以小道害大道,間(簡)也」,亦有語謂:「間(簡)也者,不以小〔愛害大〕愛,不以小義害大義也。」(第259-260行)有曰:「間(簡)也者,不以小害大,不以輕害重。」(第238行)曰:「間為言,猶衡也。」(第298行)對此,龐樸之釋有謂:「衡,秤杆。『衡誠懸矣,則不可欺以輕重』(《荀子.禮論》),故此處云不以小害大,不以輕害重。」〔26〕

而帛書《五行》又謂「有大罪而大誅之,簡」(第203行)。《說》對此雖無釋,但我們大可從《中庸》載孔子所說的話「天之生物,必因其材而篤焉。故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」去加理解。因福善禍淫乃天地間興替盛衰的大精神。

不過《說》雖沒釋此句,卻有一堪玩味處,就是在《說》部竟見把這句言「簡」的話,改置於其下文(第297行)「簡之為言猶衡也」此句之後,似有意表示帛本《五行》之成,乃「中懸衡焉」(《荀子.解蔽》),因這亦「簡」之所以為「大」也!

至此我們來到本節最後一個論題:竹簡《五行》可信為子思的作品。

《孔叢子.公儀》載稱子思「好大」。子思曰:「大非所病,所病不大也。凡所以求容於世,為行道也;毀道以求容,道何行焉?」

這段話的思路理脈,與上引子思答魯穆公之言,如出一轍。故荀子有云:「性傷謂之病。」(〈正名〉)君子若捨「矜不能」和未能「以能問於不能,以多問於寡」,只知率性而為,卻不修道不治心不養性,則正是「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」。故子思又有曰:「自大而不修,其所以大,不大矣!」(《孔叢子.居衛》)

由上所論,知《魯穆公問子思》章與竹簡《五行》的關係,非比尋常矣!


註釋

〔15〕此句「把“義,宜也”的釋義表達得更具體、更嚴格了。物各止於其所,止於其所當然,這就是義。過與不及,皆是非義」。(見丁四新《郭店楚墓竹簡思想研究》,第231頁。東方出版社,2000年)

〔16〕龐樸《竹帛“五行”篇校注》謂「五者不離」似取自《五行》篇之「五行」。簡帛研究網站。

〔17〕《管子.心術上》:「德者,得也。得也者,其謂所得以然也。」

〔18〕見拙文「《義德義》篇“尚思則无為”論」。簡帛研究網,2005/6/13。

〔19〕龐樸謂《中庸》這段話正是指《五行》的聖、仁、義、禮、智。(說轉引自郭齊勇《再論“五行”與“聖智”》一文。簡帛研究網站。)筆者大致同意此一看法。但認為所成的對應或應是:聖、仁、禮、義、智。

〔20〕《五行》第4章第9簡亦有謂「不仁、不智」,但那是就並列關係而言,不同此處的因果關係。

〔21〕 有關筆者的談「內在」和「在內」,亦可參看「論《易.乾》所表的“天”有中道之修」第(三)節。簡帛研究網,2006/2/5。 

〔22〕轉引自郭沂《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》,第176及第191-192頁。上海教育出版社,2001年。

〔23〕同上引書,第192頁。

〔24〕拙文《「君子慎其獨也」涵義之新探釋》(下),第(三)節。簡帛研究網,2005/8/10。

〔25〕魏啟鵬著:《簡帛“五行”箋釋》,第137頁。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,民國89年。

〔26〕龐樸《竹帛“五行”篇校注》,《說》11,注(6)。簡帛研究網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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