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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 磊:《恒先》思想探微

2006年12月17日 02:08 陶 磊 点击:[]

前不久出版的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》第三册中有《恒先》一篇,学者已对其作了不少探讨,成果发表在简帛研究网上。笔者对这篇佚文也有一些看法,现在写出来,敬请学界指教。

《恒先》主要讲了两方面内容,一是讲宇宙生成论,一是讲天下之作为。下面就从这两方面来考查《恒先》的思想内涵,并谈谈笔者对这篇文献的学派性质的看法。

关于宇宙论,前不久笔者在讨论《太一生水》时,提出古代宇宙论大致包含三个环节,无、有、无有之间,[1]“无”是世界的本原,“有”是现实的存在,从无到有之间是“无有之间”。各学派对这三个环节的内涵及相互关系认识不一,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宇宙论。

《恒先》篇也包含上述三个环节,即恒、气、有。恒与无相当,恒是最早的存在,其状态是太质、太静、太虚。[2]恒虽有三种性状,但只是一,所谓“未有天地,未有作行,出生虚静,为一若寂”是也。学者或将“恒先”理解为道,[3]或将“恒先”解释为极先。[4]孤立地看,这些解释都有道理,但《恒先》有“天下之作也,无不得其恒而果遂”,这与《老子》第三十九章“昔之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,神得一以灵,谷得一以盈,万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”的寓意相近,只不过,一作得恒,一作得一。笔者以为,恒与一两词含义相通,得恒也可以理解为得一。准此,恒与一相似,既可以是元始,又可以无处不在。“恒先无有”可以解释为恒之先无有,甚至连“无”也没有,恒相当于无。

《恒先》的气属于无有之间的存在。《恒先》特别指出,气是自生,而不是从恒生出的,所谓“恒莫生气”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恒、气之间,《恒先》提出了“域”,“有域焉有气”。李学勤先生指出,“域”相当于宇宙的“宇”,是指空间,[5]是很对的。气虽是自生自作,但作为物质性的存在,它必须以有空间为其前提,所以说“有域焉有气”。当然,气并非由域而生,域不能生气,它只是气自生自作的空间条件。

作为空间的域也是永恒的,所以《恒先》讲“域,恒焉,生域者同焉”。生域者是恒,恒“自厌不自忍,域作”,域从恒演化而来,所以域也具有恒久性。这里产生一个问题,在宇宙生成的三个环节中,域是属于无,还是属于无有之间?从“未有天地,未有作行”为无,而域却是“作”的结果的角度讲,域不能属于无。但从“有气焉有有”、“浊气生地、清气生天”,气为天地本原,并且域也有永恒的特性的角度讲,域似乎又不应该属于无有之间。不过,《恒先》有“有出于域”之说,将域理解为无有之间也许更合适一点。这样,《恒先》的无有之间就包含两项内容,一是域,一是气,域上承恒,而为生有、生天地的气的诞生做准备,这是值得注意的。

关于有的阶段,《恒先》有两种提法,一是“有气焉有有”,根据“浊气生地、清气生天”之说,这里的“有”是指天地万物。所谓“有始”“有往者”,笔者理解就是不废之复的有始有往。有了有,就有了循环往复,万物即由此而生。另一个“有”是出于域的“有”,这个序列是有、生、音、言、名、事。

《恒先》的宇宙生成序列,与《鶡冠子·环流》的“有一而有气,有气而有意,有意而有图,有图而有名,有名而有形,有形而有事,有事而有约,约决而时生,时生而物立”,有相似之处。[6]不过,《鶡冠子·环流》似乎是综合《恒先》关于“有”的两个序列而成的,它的“一”相当于无,气相当于无有之间,意、图、名、形、事、约、时、物等,则是有,整个序列有虚有实,笔者将它列为宇宙生成模式的第三种,即虚实兼顾的生成模式。[7]这种序列是有其来历的。将《恒先》与《鶡冠子·环流》相比,一与恒相当,气则一致,意图名形事约时物与有生音言名事相当,二者的生成序列很接近。但这些内容《鶡冠子·环流》是在一个生成序列中描述的,而《恒先》则分为两个序列,可以将《恒先》的宇宙生成用图式表示如下:


从这两个图式看,《鶡冠子·环流》的生成序列确实是将这两个序列进行综合而成的。从这个角度讲,《恒先》的发现是很有意义的,它使我们对古代宇宙论的认识更加全面。

这里须要重申的是,《恒先》之“恒”是终极的起点。《恒先》两次提到“恒气之生”,“恒气之生,不独有与也”,“恒气之生,因”。恒气,学者或将其当作一个词来理解,以为是终极之气;[8]或将其分开来理解,恒气之生就是恒与气的产生。[9]笔者赞成将“恒气”分开来理解。学者之所以将其作为一个词理解,是因为若将其分为两个词来解读,是指恒与气的产生,但恒先无有,所以恒的存在是自明的,无所谓产生的问题。这样,将“恒气”分开解读似乎就与恒的终极性不能自恰。不过,笔者以为,恒气之生是指恒与气所生,恒生域,气生天地万物。恒代表的是世界的终极本原,气则是“有”的本原。从上图式可以看出,恒与气分别代表两个层面,一是无的层面,一是有的层面,无的层面由恒生域组成,有的层面由气生天地组成。无、有两个层面相当独立,无的层面是有的层面的前提。

马王堆帛书《系辞传》有与传世本“易有大极”一段相应的文字,但“大极”作“大恒”,饶宗颐先生曾撰文讨论,认为作“大恒”是汉以前《系辞传》本来面目,并列举了“恒”字在楚学中受到重视与使用的情况。[10]《恒先》的出现对饶先生之说是有利的,因为在《恒先》中,恒本身就是一个带有终极意义的词,这样,“易有大恒”就可以理解了。

现在谈《恒先》的另一方面内容,即讲天下之作为。

关于天下之作为,《恒先》将其与宇宙生成联系起来,这个联系就是上文提到的关于“有”的第二个序列,即域、有、生、音、言、名、事这个序列。这里域是先天存在的,其后是天地形成及其以后的存在,可以称之为后天的存在。所谓天下之作为,是指后天的生成序列。后天的生成序列,可以“言名”为界分为两段,“言名先者,有疑妄;言之后者,考比焉”。[11]言之前是自然属性的存在,言之后是人为属性的存在。天下之作为兼有两个阶段的生成行为,这样作者就把自然行为与人的行为联系起来了。

《恒先》将自然行为与人的行为联系起来是有其目的的,人的行为既然是从自然行为推衍而来,它应该与自然行为一致。在没有人的阶段,世界上只有善与治,没有乱。人世间的乱是从人开始的。如果人的行为符合自然行为的法则,世间便不会有乱。

《恒先》确立的自然行为的法则,就是“天道既载”之天道,“惟一以犹一,惟复以犹复”。这是从宇宙生成论中归纳出来的,“一”是恒的特征,“复”是气的特征。所谓“一”,表现在万物的生成中,笔者理解就是“异生异、畏生畏”,以及“有非有,无谓有”的意思,用今天的语言表达,就是万物自身的同一性。复,笔者理解就是循环往复的意思,它是气的特征。在气的循环往复的运行中,天地万物出现了。世间万物同出于气而性状各异,所以说是“同出而异生”。

天下之作为蕴涵着天道,《恒先》“天下之作也,无许[不]恒,[12]无非其所。举天下之作也,无不得其恒而果述(遂)”,前面已提到,这里的恒就是“一”。又“举天下之生,同也,其事无不复”。天下之作为遵循天道“惟一以犹一,惟复以犹复”的规律,最终的表现就是自作为,“举天[下]之事,自作为”,[13]“举天下之为也,无夜也,无与也,而能自为也”。

天下之作为虽是自作为,但并非无序,而是有着先后的秩序,《恒先》“先有中焉有外,先有小焉有大,先有柔焉有刚,先有圆焉有方,先有晦焉有明,先有短焉有长”。世间万物虽是循环往复,但其先后次序不能变。

对于人事的立场,《恒先》没有展开讨论,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即《恒先》作者对人的行为的判断当与其对自然行为的判断一致,认为人的行为也是自作为,也是“惟一以犹一,惟复以犹复”。基于这样的判断,明王、明君、明士该如何做呢?《恒先》没有交代,笔者认为就是“因”。这也是取法于自然的。

天下所以能自作为,在于“恒气之生,因”。关于“恒气之生因”,李零先生将“因”与第10简“言名先者”连读,但未作解释;或以为“因”后有缺文。[14]笔者按,“因”属下读,语气不顺。“恒气之生因”这支简首尾比较完整,所以就这支简而言,不会有缺文。若有缺文,也是中间整简缺失,或者编连不当。[15]不过,笔者细观简文照片,“因”下似有断句符号。准此,“恒气之生,因”,当读断,意思是说恒与气生成事物,遵循“因”的法则。这样,“恒气之生,不独,有与也”也可以得到比较好的解释,不独就是不专,“有与”是指有所因,与“恒气之生,因”正相合。学者或将“独”理解为孤独,有失牵强。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,恒在生域、气在生天地万物之时,都是遵循了“因”之道,“自厌不自忍”是恒之因,“昏昏不宁,求其所生”、“因生其所欲”是气之因。

将“不独有与”理解为“因”,与“举天下之为也,无夜也,无与也,而能自为也”并不矛盾。前者是讲恒气生它物之道,后者是讲万物自为的状况,两者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说的。

与此思想相应,百姓的行为是自为的,君主治百姓就要“因”,一切政策行为要建立在百姓自作为这个事实的基础之上。古文献中有以“因”为道以及贵“因”的记载。如《管子·白心》:“无为之道,因也,因也者,无益无损也。以其形因为之名,此因之术也。”“故道贵因,因者,因其能者。”《吕氏春秋·慎大览》有《贵因》专篇,说“三代所宝莫如因,因则无敌”。必须指出的是,《管子·白心》的“贵因”与《吕氏春秋·贵因》内涵并不一致,《吕氏春秋》的贵因是就君主的行为而论的,而《管子·白心》是就形名而论的。《恒先》未明言“因”之着眼点,笔者体会,作者所要阐述的是因名。“举天下之名,无有废者”,“举天下之名虚树,习以不可改也”,天下之名虽是虚树,但人们已习惯了,所以不能修改与废除。这是作者对名的基本观点。这与《白心》的因名又稍有不同,《白心》讲的是立名的原则,《恒先》讲的是对现实之名的态度。

现在可以简单回顾一下《恒先》的基本内容。首先,《恒先》虽有颇具特色的宇宙论的内容,但宇宙论本身不是它叙述的重点,它是通过宇宙生成归纳天道,从而得出人事的立场。作者最后提醒明王、明君、明士注意的,是对天下之生、天下之作为、天下之名的思考,而作者最基本的主张是“因”。

最后,简单讨论一下《恒先》篇的学派性质。首先,《恒先》无疑是道家作品,强调天下之事自作为,并以因循为用,都是道家思想特征。此外,学者还注意到其中的刑名思想与名辨学色彩,[16]这大致也是可信的。此外,笔者以为,还有一点值得注意,就是《恒先》对天道的强调。

《恒先》只出现一个“道”字,即“天道既载”,而从其反复论述天下之事、之作、之为、之名等等来看,它对天是特别重视的。《恒先》“明明天行,唯复以不废”,作为天道之复,是从天行中悟出来的。前面提到的《恒先》重视先后序列,也是由对天行的认识而来的。《庄子·天道》:“末学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从先也。君先而臣从,父先而子从,兄先而弟从,长先而少从,男先而女从,夫先而妇从。夫尊卑先后,天地之行也,故圣人取象焉。”这里着重阐述人道的先后,但其先后关系显然是从天地之行“取象”而来的。《恒先》讲先后,笔者以为也是“取象”天行而来的。《恒先》对“因”的强调,与其重视天道也是紧密相连的。《荀子·解蔽》“由天谓之道,尽因也”,意思是说,将天的运行视为道,最终的结果就是强调因循之用。《恒先》似乎正是荀子所说的“由天谓之道”者。

道家中本有一派重视天甚于重视道德的,[17]《庄子·天道》:“是故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,而道德次之,而仁义次之,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……。”又说:“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本,以无为为常。”《庄子·天地》:“技兼于事,事兼于义,义兼于德,德兼于道,道兼于天。”《庄子·在宥》:“节而不可不积者,礼也;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;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;神而不可不为者,天也。”这里天在道德之先,可见其对天的重视,或者说其学说是建立在天之运行即天行的基础上的。

笔者以为,《恒先》与上引《庄子·天道》诸篇,同属一个学派,对天的重视超过对作为本源的道德的重视,事实上正如刘笑敢先生所论,这里的“道不再是独立于天地之外的绝对,而是贯通于天地万物的普遍规律”。[18]准此,学术界认为的恒先为道的认识就须重新审视,恒与道之间不能划等号。

这里有一个问题必须解释,即《恒先》对天十分重视,为什么其宇宙论从恒开始?笔者以为,这与其天道中的“一”有关系,而天道中所以要有“一”,又与其形名思想有关。

《恒先》关于形名的思想,与《庄子·天道》的形名有本的思想是一致的。《天道》“古之语大道者,五变而形名可举”,“骤而语形名,不知其本也”,“骤而语形名赏罚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;可用于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,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”。文中“五变”就是上引文的“天——道德——仁义——分守——形名”。这里庄子后学主要是针对其时思想界“骤而语形名”的辩士而发的,他认为这是不知形名之本。《恒先》的“言名”当是指形名,观前图式,从域到言,也经历了五变。另外,上引《鶡冠子·环流》名形也是经历了五变,即“一”——“气”——“意”——“图”——“名形”。三种文献关于形名有本的思想当是一致的。虽然《恒先》将形名之本追溯到有之先的域,但其强调形名有本的思想则无不同,我们也可以将起其视为针对不知形名之本的辩士的作品。

《恒先》从恒开始的宇宙生成图式,与其关于言名有本的思想有关。《恒先》为了强调形名有本,为了强调天下之名虚树的性质,首先必须承认物质本无名的状态,现实的名是经过若干演变而产生的。物质无名的状态,就是物质自在地存在着的状态,此时物质与它本身所具有的性质完全同一,所谓存在就是物质自身的同一性,就是恒,就是一。经过五变而生的名,已不能全面反映物质的性质,所以辩士为形名而形名的辩论行为,是不知形名有本,不知万物恒一与无名的本质。《恒先》把恒作为宇宙的本始,将言、名的产生追溯到域,都是为强调万物本无名而形名有本的思想。域,恒焉,域也是永恒的存在,以其作为言名之始,有万物先天本无名之意,有名是从无名演变而来的,这与其以天为道的思想并不冲突。

事实上,天道的一与复本是无与有两个层面的特征,而均统属于天道,可见从恒开始的宇宙生成,本没有超出天道的范围。所以,笔者认为,《恒先》与《庄子》中重视天的《天道》诸篇同属于一个学派。刘笑敢先生曾指出,《庄子》外、杂篇中的《天道》《天运》《天地》《天下》《刻意》《缮性》《在宥》诸篇是黄老学派的著作,[19]笔者以为可信。据此,《恒先》也可以看作是黄老学的作品。



综上所述,《恒先》是一篇道家文献,不过它对天道的重视甚于抽象的道德,属于黄老学派的著作。《恒先》还有明显的形名有本的思想,这是针对思想界为形名而形名的现象而发的,有反名辩的色彩,《恒先》在形名问题上的主张当是因名。

(本文已登在<中国古代文明研究与学术史>,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11月)



[1] 详拙文《〈太一生水〉的再认识》,待刊。

[2] 本文引用《恒先》字句,未作特别说明的,依据的都是李零的释文,见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》(三),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,而文字从简。

[3] 例如李零,见其考释。

[4] 例如庞朴《〈恒先〉试读》,庞文见简帛研究网。

[5] 李学勤《楚简〈恒先〉首章释义》,李文见简帛研究网。

[6] 董珊《楚简〈恒先〉初探》已将《恒先》与《鶡冠子·环流》作比较,董文见简帛研究网。

[7] 详拙文《〈太一生水〉的再认识》,待刊。

[8] 例如李零,见其考释。

[9] 例如王志平《〈恒先〉管窥》,王文见简帛研究网。

[10] 饶宗颐《帛书〈系辞传〉“大恒”说》,载陈鼓应主编《道家文化研究》第三辑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。

[11] 此断句从王志平《〈恒先〉管窥》,王文见“简帛研究网”。

[12] “不”字系笔者拟加。

[13] 引文中的“下”字系从庞朴先生《〈恒先〉试读》加。

[14] 王志平《〈恒先〉管窥》,见“简帛研究网”。

[15] 庞朴《〈恒先〉试读》第9简下接第5简,读作“恒气之生,因复其所欲”,

[16] 如郭齐勇《〈恒先〉——道法家刑名思想的佚篇》、董珊《楚简〈恒先〉初探》等,均见“简帛研究网”。

[17] 关锋《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》(中华书局1961年)已注意到《庄子·天道》中天高于道,但将其作为宋尹学派的资料;、刘笑敢《庄子后学中的黄老派》也注意到《庄子·天道》诸篇中天高于道的情况,他将其视为黄老学。

[18] 刘笑敢《庄子后学中的黄老派》,《哲学研究》1985年第6期;又见氏著《庄子哲学及其演变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。

[19] 刘笑敢《庄子后学中的黄老派》,《哲学研究》1985年第6期;又见氏著《庄子哲学及其演变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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