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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丽桂:上博简(三):《恒先》的义理与結构

2004年12月19日 22:30 陈丽桂(台灣師大國文系) 点击:[]

壹、〈亙先〉的斷句與義理詮釋


上博簡〈亙先〉,首尾完具,一般推論為道家著作。全文就義理內容看來,約可分兩大部分:第一部分自首簡至七簡之「無謂事」,略述「亙先」(道)的本體質性,而詳論其創生,是宇宙論;第二部分自七簡「恙宜利」以下迄末(十三)簡,講「事」與「作」,亦即道之用,是應用論。  就第一部分創生而言,吳友根說,〈亙先〉的生成論有兩條線索,一是描述自然界的生成,一是描述人類文明如何從自然中產生。

第一簡前數句略述「亙先」(亦即「道」)之質性說:


亙先無有,樸、 靜、虛。樸,大樸;靜,大靜;虛,大虛。自猒不自忍,或作。

「道」是無形的,是質樸、虛無、安靜的,是整全無缺的,因此說「自猒(足)」;道還是自然而然,無有一絲勉強的,因此說「不自忍」。「猒」通「厭」,各家都訓為「滿」或「足」,基本上不錯;但不論「滿」或「足」,都是整全完備之意。「忍」,李學勤讀作「牣」,訓為「滿」;然這一小節本述「亙先」之本體質性,作「不自滿」,意不頂愜,不如逕讀本字「忍」,「不自忍」,謂不勉強,亦即順其自然之意,更合道家釋「道」之基本質性。「或」,各家說法不一。李零說指一種介於純無(道)和實有之間的東西,或潛在的分化趨勢。廖名春說當讀為「域」,與「宇」同,是一個相當抽象的,表示空間的概念。基本上都可以說得通。「作」當是「興生」之意。這一節是說,道性是質樸、虛無、清靜的,這種質樸、虛無、清靜是絕對而超越的「極」質樸、「極」虛無、「極」清靜。在「道」極樸質、極虛無、極清靜、整全無缺的狀態中,空間界囿逐漸清朗、浮顯了出來。一切的創生活動也就在這逐漸清朗浮顯的空間界囿中興生、進行。這個「大」,劉信芳說是「超越」的意思。事實上,不論是超越還是絕對、至極,都顯示其為至高的終極意。


然後簡文續論「道」的創生說:


有或焉有氣,有氣焉有有,有有焉有始,有始焉有往。

空間界域逐漸浮顯出來之後,「氣」就在空間界囿中產生了。有了「氣」,然後萬有的生化才開始啟動,生生不已,「氣」是萬有生化的關鍵與核心。因此,簡文鋪寫創生的部分,對「氣」有較多的著墨。「氣」是一種介於虛實、有無之間的東西,有了「氣」這種東西,宇宙創生才正式脫離「無」的階段,而進入到「有」。創生進入到「有」的階段之後,一切的界定才明確穩定下來,這些界定包括了始(終)、往(來)……。在「無」的階段中,無所謂「始」,無所謂「終」;無所謂過去(往),亦無所謂未來(來)。必得進入到「有」的階段後,這一切才能確定。照這樣的說法,「空間」概念是先於「時間」概念產生的。「氣」則介於空間和時間之間。值得注意的是:這裡的「焉有」所表達的,不是生成關係,而是先後關係,誠如劉貽群所說,是一種「次第關係」、「時序關係」。此下大小,剛……然後,從「往者……」以下,簡文續對前揭創生綱領,詳作推闡與說明。它說:


往者, 未有天地,未有作行,出生虛靜,為一若寂,夢夢靜同,而未或明,未或滋生。氣是自生,亙莫生氣,氣是自生自作。亙、氣之生,不獨,有與也。或,亙焉,生或者同焉。昏昏不寧,求其所生。異生異,鬼生鬼,韋生韋,非生非, 哀生哀。求欲自復,復生之生行。

這有一點像《管子》許多篇章中經與說的表述形態。前此是有點類似「經」的總綱,此下有點類似「說」的鋪論。它以「往者」開說,先鋪述「亙先」無有、大樸、大靜、大虛……的質性與狀態,說在極早的過去,天地沒有產生前,一切是止息的,沒有任何生命活動跡象,它混沌、整全、虛無、寧靜、茫昧不明。「為一」,陳靜說是「尚未分化的整全」, 是很對的。然後,它敷論「氣」。

也不知經過多久(因為那是一個沒有時空界分的階段),終於,有「氣」產生了。這個「氣」的產生,是自然而然,沒有外動力,也沒有來路、沒有根源。它不是由作為最高根源的虛無之「亙」生化出來的,而是由本身內部自然而然興生的,因此說「自生自作」。然而,不管是「亙」或「氣」之興生,一旦興生之後,便不再是孤立的,而是彼此相關聯的。因為前面說過,「有或焉有氣」,表示空間概念的「或」,至少是「氣」自生自作的先決條件。不先有「或」之「作」,就沒有「氣」的「自生自作」。而這個「或」,卻是從「亙」樸、虛、靜的質性中自然浮顯興生的,故說「或」中有「亙」(的質性)。而產生「或」這種潛在分化趨勢或空間概念的先決條件中,同樣也少不了「亙」的參與。準此而言,「氣」與「亙」、「或」儘管沒有母子源委關係,至少仍是相關聯的。「氣」一產生,一切就不再是「夢夢靜同,未或明,未或滋生」,而開始「昏昏不寧,求其所生」,甚至源源不斷地,依類自生。「昏昏不寧」,陳靜引《淮南子.原道》的「混混滑滑」,說「昏昏」即是「混混」;「混混不寧」,是以水流奔騰來形容氣的蒸騰、瀰漫、翻滾之狀, 基本上是正確的。其實「混混滑滑」原本就是指水勢奔騰、翻滾之狀,而不只是「奔騰」。總之,自從「或」與「氣」興生之後,宇宙萬有就在這「或」、「氣」之相「與」中,源源不斷地類生。其下的異、鬼、韋、非、哀,不管隸定為何字,作何解,都無妨。它事實上只是代表不同物之「類」名,藉以表述其依「類」自生。換言之,每一物之生,在冥冥中似有自己的生化趨向,各自依循此一冥冥之趨向或趨勢,自然而生。此趨向或趨勢,依下文來看,就是「類」。因此,這幾句是自生、類生一起表述。就異類生異類、鬼類生鬼類而言是類生,就「異」由「異生」,非由「鬼」生而言,是「自生」。

下文「求慾自復」之「復」,各家說法不一。李零解為「回報」,廖名春解為「實現」,都不理想。個人以為:本文此下連用好幾個「復」字,能夠的話,都應作同一解。下文說「復生之生行」,又說「紛紛而復其所欲」、「明明天行,惟復以不廢」。這些「復」字,如果可能的話,都應盡量作同一義解。今試以《老子》「歸根復命」之「復」為解,亦即萬物自然生化有循環往復,回歸本源之特質。「求欲自復」,即萬物之生化各自依其類往復自生。這個「求欲」,是帶著強烈傾向的「即將」之意。下文「因生其所欲」,即是指就著這種強烈的生化傾向,因生其所將生,將生之物果然生出。宇宙萬物的生生化化,也就在這含帶著各種各類強烈循環自生特性的傾向或趨勢下,開始啟動運作,此謂之「復生之生行」。

下文因此接著闡述這種「復生之生」的進「行」狀況,它說:


濁氣生地,清氣生天,氣信神哉!云云相生,信盈天地,同出而異生(性),因生其所欲。察察天地,紛紛而復其所欲;明明天行,惟復不以廢。

首先生出來的是天地。氣有有不同成分與質性,至少有清濁之分,濁氣可能性沉滯,故成地;清氣可能性輕揚,故生天。氣之生化,確實靈妙無比。「氣信神哉」之「信」,廖名春訓為「實」,為「誠」,是正確的。因著這一氣之變化,宇宙萬有紛紛化生。氣,瀰漫充滿天地間,萬有雖同出此一氣之化生,然而各因其強烈之生化趨勢,以類相生。此處「信盈天地」之「信」,通「伸」,「伸盈」正如李零所訓,是「瀰漫、充滿」之意。朗朗的天地之間也就因著這瀰漫、充滿的「氣」之循環往復其依類自生,而紛紛化生了出來。而這昭昭的天地之運行,也只有靠著這種循環不已,「復其所欲」的不斷依類自生,而地久天長,永不止息。陳靜說,這節進入到宇宙生成的形分階段,形分才是萬物生成的真正開始。從第一簡末的「往者……」至此(第五簡上半),是類似發揮詮解第一簡總綱的「說」之類表述。全文至此是講「亙」、「或」,尤其是「氣」的創生,是宇宙論,講自然的創生。

在這前半段的自然創生之論中,顯示了幾個重要的概念:

一、道(亙或亙先)的重要性與狀態。

二、道(亙或亙先)與「或」、「氣」三者間的關係,有先後及相與關係,無子母關係。

三、氣及一切以氣為核心基元的生化,都是依類往復自生。這個類生、復生自生正是〈亙先〉言創生最突出之處。

此下則從宇宙的自然生成轉入到人事名言世界的建構,它說:


智既而巟思不宎。有出於或,生(性)出於有,音(意)出於生(性),言出於音(意),名出於言,事出於名。或非或,無謂或;有非有,無謂有;生非生,無謂生;音(意)非音(意),無謂音(意);言非言,無非言;名非名,無謂名;事非事,無謂事。

「智既而巟思不宎」句,各家都上下承接,卻難有的解。李零原將之上屬為句,陳靜卻以為當下屬為句,認為「它打開了一個新話題」,引出了名言世界的討論, 這樣的說法比較可靠,因從之。基本上,李零讀「智」為「知」,訓「既」為「盡」,以「巟」為「廣大」,以「宎」通「殄」,訓為滅絕,是可從的。它說:人的知識是有窮盡的,但思慮、思維卻可以寬廣無盡,永不終止、窮絕。透過這寬廣、無窮的思維,可以把自然創生領域中的「或」,同樣下貫到萬有及其所一連串衍生的名、言中,肇生一切的人事事物。就宇宙自然的創生言,「有或焉有氣」,然後分生天地,依類自生紛紛紜紜的自然世界。就人事的名言世界言,也是由「或」下生「有」,再一連串衍生「生」、「音」、「言」、「名」、「事」。這個「生」,李零釋為「性」,在沒有更恰當的說法之前,應尚可從。因為若直接讀作「生」,會和前幾章自然的生成相混相重。作「性」,則較無這樣的困擾。「性」在沒有更恰當的解釋前,可姑作「質」解,言人事名言之建構是在「有」(非「無」)的領域中肇生的。有了「有」才有「質」(當然,這個名言世界的「質」和前述自然世界樸、虛、靜的「質」是不同的)。有了「質」才能產生「音」。這個「音」,各家多讀本字,陳靜說廖名春據王念孫《讀書雜誌》謂為「意」。但我所見廖名春之文不見有讀為「意」者。 事實上,讀「意」是對的。因為《管子.心術下》亦有類似的載述,說:


意以先言,意然後形,形然後思,思然後知。

〈內業〉說:


彼心之心,音以先言,音然後形,形然後言,言而後使,使而後治。不治必亂,亂乃死。

〈心術下〉「音」作「意」,王念孫《讀書雜誌.管子雜誌》因直接讀〈內業〉之「音」為「意」。此後,所有釋《管子》者,皆讀作「意」,田昌嶢釋此說:「心動而為意,意發而形於言,言出而布之為令,令當而乃治矣,不治則是非亂於中,舉措乖於外,而禍敗立至,極之死亡。」 《管子》所言,是一個理想的領導統御心靈如何妥善養成,及其在政治上的施用。其所顯現的,是黃老道家理論中,一個虛靜靈妙的統治者,如何「治心在於中,治言出於口,治事加於人」、「一言得」、「一言定」,而「天下治」、「天下服」、「天下聽」(詳〈內業〉)。〈亙先〉所述,則是在自然世界創生的同時或稍後,人事的名言世界是如何建構、如何衍生。從第八簡以下至末簡的內容來看,論說的,也確實是「名」與「政」(禮、治亂)的相關問題。這是否意味著,戰國時期的某階段,某群學者(比如黃老道家學者)正流行著以創生與名論為主題,並將名論與政治相結合,作為其主要思想議題的討論?因為《管子》四篇和〈亙先〉都表現出這樣的思想狀況。這小節先列其衍生次第,第七簡「恙(詳)宜利……」以下續敘其相關細節。

它說,人為的名言世界與自然世界一樣,有一個共同的先決條件──「或」。這個「或」,在自然世界中,它導出了「氣」(「氣」是自生自作,非「或」生),在人事世界中,它導出了「有」;「有」先確立了,才有其下一系列人為的性、意、言、名、事的揭出。「性」勉強可解為「質」,是「質」決定了「意」,「意」發便是「言」,「言」有指涉便是「名」,這個「名」一出現,不論是事物的稱謂,或政治的號令,都象徵著正式的確指或公開的宣示。它一出現,相關的人事事物便有了歸屬與定位,從此確定下來。

但,作者似乎要特別強調:宇宙自然物之創生,是依「類」與「復」自然興生;人事名言世界的衍生則不同,它是人為的賦予與指謂。因此,特別強調其準確性。故有其下一連串「○非○,無謂○」之叮囑。換言之,對於這自然與人事名言兩系之肇生,〈亙先〉明顯顯現出幾個觀點:

一、它們共同以「或」為先決條件。

二、 自然之創生以「氣」為關鍵與母源質素;人事名言之建置則以「有」為前階。三、自然之創生依「類」自然興生,人事名言之建置則必須注意其準確度和適切

度,不可苟且隨便。

揭示了人事名言的衍生系列及其要則之後,第七簡第三句以下然後詳敘其相關內容與問題。它說:


恙宜利,主采勿,出於作;作焉有事, 不作無事。舉天下之事,自作為事,庸以不可更也。凡多采物,先者有善,有治無亂。有人焉有不善,亂出於人。

首三句各家多依李零斷為兩句,作「恙宜利主,采勿出於作」。「采勿出於作」易解,「恙宜利主」確意難知,文氣尤覺奧澀勉強。「恙宜」,李零讀作「詳宜」,廖名春說通「祥義」,當指「禮義」。「主」指君,「恙宜利主」因此就是「禮義利於君」。「采勿」,李零讀作「采物」,廖名春以為當讀為「綵物」,指區別等級的旌旗、衣物,亦即體現禮制的器物,說這些皆出於人為的訂定。問題是,解作禮義有利於君,和禮制器物出於「作」,不論文氣、句型或意義上的銜接都不好。龐樸則三字為斷,斷作三句;又釋「宜利」為「義利」,作「詳義利,主綵物,出於作」,個人覺得不論在文氣、句法或文義上,銜接性都較好、較順暢,因從其說。 其意蓋謂:不論是詳辨義、利之分,還是訂定各種禮制、器物,都是人為的制定,屬人為之「作」(非自然的興生),下文因此接著說:「作焉有事,不作無事」,這些個「作」,都是人為的訂定、區辨之意,和前面「未有作行」、「或作」、「氣是自生自作」之「作」顯然不同。前數者是自然興生,此是人為建構。一切的人事事物都是出於人為的訂定與建構而後有的。「庸」,李零視為「乃」,言訂定之後,便確立固定而不可改。這和天地自然(「明明天行」)之能循環往復,因得以永不終止(唯復以不廢)是大不相同的。〈亙先〉說,這些確立不可更改的人事、禮制、器物,在訂定建構之初,原本亦應有其一定之正面意義與價值而無害。然其後之所以變得不好,出亂子、產生弊端,主要是「人」的因素,是人的執行層面發生了問題。其「作」在「人」,其「敗」其「亂」自然也在「人」。

然後,〈亙先〉的作者接著論述名言產生的先後順序,它說:


先有中,焉有外;先有小,焉有大;先有柔,焉有剛;先有圓,焉有方;先有晦,焉有明;先有短,焉有長。

基本上它和《老子》一樣,認定人事名言之對立關係;只是,在《老子》,這些對立的名言是互倚共生的,並無先後關係。而按照《老子》的尚雌哲學,它也真的是貴雌賤雄,重柔戒剛,〈亙先〉這樣的說法和老子既有異,又依稀有同,真的很特殊。

但這些對立性的名言是就人事世界的萬物而立的,若就道的角度看,它其實是無對立、循環往復,會回歸到本源的,非如人事名言般,一言一名只能單一固定地指稱某特定對象,〈亙先〉說:


天道既載,唯一以猶一,唯復以猶復。

「一」,陳靜解為「抹消對立」;「復」,解為「返回本源」,比起其他強解為「先」、「後」者,義理明爽許多。它的意思是說:自然的興生與運行是消抹對立的,是循環往復的。

最後,自第九簡末至第十三簡,〈亙先〉討論了這種看似固定不「復」的名言,其本身擬設建構之不實在與非絕對性,〈亙先〉說:


亙、氣之生,因言名,先者有疑,巟言之, 其■尨不自若作,庸有果與不果,兩者不廢。舉天下之為也,無舍也,無與也,而能自為也。舉天下之生同也,其事無不復。天下之作也,無忤極,無非其所。舉天下之作也,無不得其恆而果遂,庸或得之?庸或失之?舉天下之名無有, 法者與天下之明王、明君、明士,庸有求而不慮。

這段文字意思相當晦澀難解,其義蓋謂:即使是「亙」與「氣」生之論述,也是藉「名」為「言」,其表述之初或亦不具確定性,而姑且言說。其下卻因「□尨」兩字無法確認,其「□尨不自若作」句便無法理解。「忤極」李零本作「許恆」,並釋「許」為「處所」,「無許恆」謂「沒有固定處所」。廖名春謂「許」當讀為「迕」,逆也。李銳說「恆」當釋為「亟」(極),則也。「無許恆」謂不違背準則, 今從廖、李之說。

本段內容,從文字上一再反覆述說「舉天下之作」、「天下之大作」、「舉天下之為也」、「舉天下之生同也」、「天下之作也」、「舉天下之作也」、「舉天下之名」……而終結於「天下之明王、明君、明士」,應是總此前十簡之說而為結論。姑不論其文字仍有難明處,至少可以看出,它的論述焦點是在總舉「天下之作」、「天下之為」、「天下之生」、「天下之名」而結說,尤其是「天下之作」,它前前後後共提了五次(「為」亦「作」也),「天下之生」一次,「天下之名」一次。可見全文雖然自然之生成與人事名言之建構並論,其實重點在此不在彼,亦即如曹峰所言「它雖然以道(恆先)為邏輯上的最高出發點;但著眼點不在於道之無名無形,而在於有名有形的世界」。

它說:普天下的人事之「作」,一般都是積極有為的強者得遂成;然而,事實上,普天之下真正的大「作」大「為」那有所謂積極不積極,強不強,果不果的問題。它其實是二者並存的,它不棄不助,不即亦不離,卻能自然順成,於是一切的「為」也就成了自「為」,一切的「作」也依循著一定的軌則而不牴牾,因此,無不皆得其所。普天下的作為一旦達到這種程度,就真的是事事皆「果」,樣樣皆順遂了,到時候還有什麼得、失之別?一切的得與失,在此都統合為一了,這才是人事與名言世界的最終底蘊。以上就「天下之作」而作的總結。

其次,就「天下之生」而言,〈亙先〉說:普天之下的自然生成都是一樣的,其過程內容都是循環往復的。這是結說「天下之生」。最後,再就「天下之名」而言,〈亙先〉說:「天下之名」既然也是「天下之作」的一環,當此「作」達到得失統合為一時,也就自然能了解天下一切對立之名其實是虛的,不實的,這是結說「天下之名」。總之,不管是「天下之作」還是「天下之生」,不論是人為的名言世界,還是自然的生成,最終一切的區隔界分都將消失泯除。因此,天下的求名者與明王、明君、明士等領導者都應深入思考此一問題,而不要一逕執著一些虛而不實的東西。〈亙先〉就在這個一切統一融合的道家哲學思維下作結。


貳、〈亙先〉的義理結構


經由前述的義理詮釋,我們可以清楚看到,上博〈亙先〉十三簡之義理結構,基本上誠如諸多學者所言,分為兩大部分:第一部分從首簡到第五簡上半「唯復以不廢」,講自然的創生;第二部分從第五簡下半「知既而巟思不殄」到末簡,講人事名言世界的建構。

就第一部分自然創生言,基本上也可分兩大層次:第一層從「亙先無有……有始焉有往」,是一節類似總綱的表述。在這節表述中,作者揭舉了:

一、「亙先」樸、靜、虛與自然的質性。

二、自然創生的兩大核心關鍵─「或」與「氣」。

三、自然創生的基本模式—依類自生與循環往復。

這一層論述頗類似先秦諸子有經、有說(或「解」)文獻之中「經」似的表述。第二層自第一簡末「往者未有天地」以下,至第五簡「明明天行,唯復以不廢」,有點類似「說」的表述,雖非逐句對解,內容大致上圍繞著上述所揭舉的三大要項推闡、發揮、詮解。

它先詮說「亙先」在創生未開始前的虛靜渾沌狀態,所謂「為一若寂,夢夢靜同,而未或明,未或滋生」就是用以說明「亙先」創生的關鍵因素─「氣」與「或」,尤其是「氣」靈妙神奇的特性,及其以「類」創生的軌則與模式。根據它的說法,「氣」「自生」卻「不獨」,氣有清、濁之分,有充滿瀰漫的特質,氣之創生與其所創生之自然之運作形態,有著「復」的重大特質。賴著這種「復」的創生與運行形態,氣之自然生成得以永不止息。以上是講自然創生的第一部分之義理結構。

其次,它以一句「知識有窮而思慮無盡」引出第二部分對人事名言世界的論述。在前示自然的生成表述中,〈亙先〉作者雖揭示了或、氣、有、始、往的順序,卻似乎並不以此為生成系列,它們彼此之間似乎只有先後關係,沒有母子關係,故作者不但特別用了「有○焉有○」的句型來表示它們之間的先後關係,還特別強調「氣」的「自生」(非源生)特質,及其類生、復生形態。相較於自然的生成序列,對於人事名言世界之建構,〈亙先〉作者不但明言其為「○出於○」,顯示其有原委關係:

或 ─ 有 ─ 生 ─ 意 ─ 言 ─ 名 ─ 事

並強調其準確性,因有所謂「○非○,無謂○」等一連串之表述。因為它是人為的建構,不是自然的生成;人為的建構,紛歧、混亂的後遺症較大,作者或許因此而特別強調精確。

值得注意的是:如果稍加比對兩種生成系列;可以發現,「或」與「有」是兩列生成共同的先決條件。自然的生成固然是「氣」在運作,然其先決條件是「或」,「有」也被列為早期條件。人事名言的生成根源同樣是「或」與「有」。就因為自然的生成與人事名言世界既有不同的生成過程,又有共同的條件與來源,因此下文所鋪敘的人事建構,雖大異於自然生成,卻終歸於統合「果」與「不果」、消泯「得」與「失」。

從第七簡的第三句起,〈亙先〉統述諸多人事之「作」的建構源起、先後,及其相關問題。七簡至八簡中後,先舉義利、禮制為例,說明一切的人為節目都是出於人的制作,立意原本很好,其後致亂,因由亦在人。八簡末至九簡中,續述人為之「名」的對立建構特質,及其先雌後雄,先柔後剛的建構順序。就天道之高度言,這些先雌後雄的對立名言其實是統合為一,循環互生的。簡文接著又說:其實天下一切名言的建立,莫不因言虛設,姑先稱說,其後經過眾人之「校比」習用,始告確立,就此而言,名自然是虛的。但,普天之下最高的人事之「作」,推究至極,仍和「天下之生」,亦即自然生成之往復情況一樣,是泯除相對的。它並呼籲所有立名者和人君、賢士,亦即身居社會的領導地位者,應該注意這些問題。

第九簡末後以下,結構層次稍有交錯之勢,它一方面承接上文,對義利、禮物之「作」與剛柔相對之「名」的建置作說解,說它們當初立意皆善,都是透過「巟言」,再「校比」、「習用」,而後確立不改的。然與此同時,它又交引天道唯一與「氣」生自然「復」之特質,來結論這一切虛設、相對的人事名言與「天下之作」、「天下之為」,可以統合於較高的層次中。

總之,全文雖僅短短十三簡,510字,層次卻大致分明,先說自然,後言人事。在說自然時,先言質性,再述創生;先本體,後宇宙;先提綱,再細說。及說人事,則一再強調其「人」與「作」(造作)的關鍵因素,及其固定、對立,卻不實的特質,並以與自然之生的「復」相映照,而歸結於「一」的道家觀點,以戒領導者。

曹峰因分全文為兩篇,並謂上篇是生成論,下篇是具有道家思想傾向,具體可以指導現實政治的原理。參見〈《亙先》編聯分章、釋讀札記〉,http://www.jianbo.org。(簡帛研究網站)2004516日。

同注1,曹峰引吳友根說。

本論文此下所引簡文之釋讀基本上依上海博物館藏《戰國楚竹書(三)‧〈亙先〉》李零所釋,若有他家所釋較優者,則作注標出。此處「樸」字,李零原釋作「質」,茲依廖名春釋作「樸」。廖說見〈上博藏楚竹書《恆先》新釋〉,2004613日「經典與文化的形成」第九次讀書會論文(中研院文哲所)。

參見〈上博藏竹書《先》試解〉http://www.jianbo.org(簡帛研究網站);2004516日。

參見〈試論《恆先》的〝自生〞〉http://www.jianbo.org(簡帛研究網站),2004613日。

此句本作「有始焉有往者……」,李學勤疑「往」下脫去一重文號,「者」字因下屬,另起下節,作「有始焉有往,往者……」,今從之。說見〈楚簡《恆先》首章釋義〉http://www.jianbo.org(簡帛研究網站)2004423

兩句簡文本作「韋生非,非生韋」,李學勤認為有倒文,當作「韋生韋,非生非」,今從之。其說同見注6

見〈宇宙生成的理論─《恆先》在思想史視野下的一種解讀〉


同見注8

同見注8

同見注8

季旭昇則從文字學的角度釋其為「意」,亦可參看。說見〈上博三《亙先》「意出於生,生出於意」說〉, http://www.jianbo.org(簡帛研究網站)2004616日。

見《管子校釋》頁403,長沙:嶽麓書社,19962月。

此句李零本作「焉有事」,廖名春因上句「作」下有重文號,因補為「作焉有事」,文氣較好,今從之。

參見〈《恆先》試讀〉http://www.jianbo.org(簡帛網站)2004422日。

各句李零本斷為「亙氣之生,因言名先,者有疑,巟言之,後者校比焉。」意不可知,今依陳靜斷此。其說同見注6

此句李零本作「焉有事」,廖名春因上句「作」下有重文號,因補為「作焉有事」,文氣較好,今從之。

廖說同見注3,李說參見〈《恆先》淺釋〉, http://www.jianbo.org(簡帛研究網站)2004423日。

同見注1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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