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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 峰:上博楚简《凡物流形》“四成结”试解

2011年03月09日 02:59 曹 峰 点击:[]

上博楚簡《凡物流形》內容豐富、思想重要,問世後,已引起衆多學者的注意,討論不斷。其中,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,四成結”一句的文意,似乎還沒有完全貫通,筆者想在這裏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。在此先將此句所屬的那個段落引用如下[1]


聞之曰: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,四成結。是故有一,天下無不有;無一,天下亦無一有。無【簡21】〔目〕而知名,無耳而聞聲。草木得之以生,禽獸得之以鳴,遠之歩(薄)【簡13A】天,邇之矢(施)人。是故【簡12B】執道,所以修身而治邦家。[2]


  “四”字,整理者讀爲“生”[3],顯然有誤。復旦《重編釋文》隷作“女”,疑讀“母”。[4]秦樺林《〈凡物流形〉第二十一簡試解》[5]也認爲該字讀“母”,並認爲此句文意當與《老子》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、“无名,天地始;有名,万物母”對讀。又引《莊子·大宗師》:“夫道,有情有信,無爲無形……豨韋氏得之,以挈天地;伏戲氏得之,以襲氣母。”成玄英注:“氣母,元氣之母也。”《淮南子·要略》:“知變化之紀,說符玄妙之中,通迴〈迵〉造化之母也。”高誘注:“造化之母,元氣太一之神。”認爲“母”在道家的觀念中是生成萬物的根源,與“氣”的概念基本等同。《凡物流形》所要強調的正是“一”(即“道”)和“母”(即“氣”)的關係及作用。作爲例證,秦樺林舉出了《凡物流形》中三個“氣”的用例,即簡4的“五氣竝至,吾奚異奚同?”以及簡27的兩個“氣”[6]

  “四”字,從字形上看的確象“女”,沈培《略說上博(七)新見的“一”字》[7]讀爲“四”,但未叙述理由,後來,作爲秦樺林《〈凡物流形〉第二十一簡試解》一文的跟貼,沈培(網名“水土”)指出,“女”應是“四”的錯字[8]

關於“結”字,秦樺林認爲該字作名詞用,可能是一個術語,表示萬物“流形成體”的聚合狀態。整個簡21闡述的是“一”→“母”→“天下”的生成關係。而沈培在跟貼中指出“結”當爲終結之意,《凡物流形》這段話講“一”到“四”的生成過程,和《老子》講萬物生成並不相同,簡文重在強調事物的循環往復,表示四成爲一個終結,然後又從“一”開始的循環往復。

將“女”讀爲“母”,將“三生母”和“三生萬物”對讀,看似有一定道理,但還是存在問題,“三生萬物”其實是由“三”(即“多”)來代表萬物。《老子》這句話描述了萬物生成由單一到繁多、由簡樸到複雜、由渾淪到具體的過程。而三生母”如果也按這個思路去讀,卻是由“三”再去生出一個創生者來,而且這個“母”沒有去生成萬物,反而生出一個“結”來,這裏的邏輯非常奇怪。這個“結”在秦樺林所描述“一”→“母”→“天下”的生成關係中究竟起到什麼作用?秦樺林說是爲了聚“氣”,但這段“聞之曰”中沒有提到“氣”,《凡物流形》中也只有一個“五氣”,秦樺林所舉文例只能說明“母”與“一”、“元氣”有關,無法通過 “母” 將“四成結”與“氣”合理地串聯起來。

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,四成結”的後面是“是故有一,天下無不有;無一,天下亦無一有”,可見“是故”部分是對這句話的領會和總結,因此,我們在討論這句話時,必須將“結”和“一”邏輯地對應起來。秦樺林的思路只能引出“一”→“母”→“天下”的生成關係,而無法回到“一”,無法與後文對“一”的推崇聯繋起來。

筆者贊同沈培的意見,雖然該字字形象“女”,但只能視其爲筆誤,讀成“四”字。我曾設想,這段話是否和“四時”有關,即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”代表春夏秋冬四季,“四成結”表示一年的終結,然後又周而復始,重新回到“一”(“春”)的起點。但這段話後面有崇“一”之說。此“一”決非普通的“一”,而是神聖的“一”,是使“天下無不有”的“一”,是“無〔目〕而知名,無耳而聞聲。草木得之以生,禽獸得之以鳴,遠之薄天,邇之施人”的“一”,是“所以修身而治邦家”的“一”(“一”和“道”同質),把握了這個“一”,就能知曉萬物生成的機理,就能使萬物成爲萬物,就能在修身治國時無往而不利。春季雖在四季中較受重視,但和崇“一”原理關係不大。看來此路不通。

因此,筆者以爲,不應該像沈培那樣把“四成結”讀爲“四成爲一個終結”,而應讀爲“四生結”,也就是說“生”和“成”其實同意,“結”和“五”其實同意,只不過,從“四”到“五”性質發生了變化,所以,不再使用“生”,而使用“成”,並簡言之爲“四成結”,只有這樣纔能比較合理地把握這段文意。那麼,究竟該如何去解釋呢?

首先,既然是“聞之曰”,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,四成結”這句話有可能是從更早時代流傳下來的。從古文字字形看,早期的數字,直到“四”爲止,都是横線的疊加,“四”的字形作“亖”, 說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”可謂形象直觀。而“五”的字形作“”,顯然是四根線条相交結的形狀,所以可以說“四成結”。古人記數,五爲一系,或者說一個終結,所以“五”很重要,到了“五”以後又回到“一”開始重新計數。

然而,上面這個解釋仍然不能令人滿意,如前所述,這段話後面有崇“一”之說。把“一”看作是萬物生成的機理,把握了“一”等於把握一切。因此,這個“一”決不是單純的數字。從“四成結”看,這個“結”作爲“四”的“結”,具有收束聯繋“四”的作用。那麼,“四成結”其實就是“四加一”,而“四加一”者毋庸置疑就是五行。五行決不僅僅是五項元素的並列,其中一項雖居其一,卻居於中心和主位,能够支配和操縱其他四項。

《凡物流形》沒有直接提到“五行”,但應該有“五行”的思想背景在,整理者曹錦炎指出“五氣”就是“五行之氣”[9]筆者在《〈凡物流形〉中的“左右之情”》一文中指出《凡物流形》可能存在陰陽五行思想,“《凡物流形》在論物時,將‘先後’、‘陰陽(之’和‘水火(之和)’作爲‘物’之所以爲‘物’的基本原理和法則;在論人時,則將‘終始’、‘縱衡’、‘異同’,當作人需參照的天地的基本原理和法則。這裏的内容使人很快聯想到陰陽五行說,‘五度’、‘五氣’、‘五言’之說可能和五行相關,‘先後’、‘陰陽’和‘水火’、‘終始’、‘ 縱衡’、‘異同’,作爲兩兩相對之觀念,則與陰陽說可以聯系起來。[10]陳偉也認爲《凡物流形》中的“五度”、“五氣”、“五言”應理解爲“五行”,而“衡”、“縱”則與五行之位,即《鶡冠子•天權》所說的“左木右金前火後水中土”五行相生相剋觀念有關[11]

如前所述,五行說的中心思想是“四加一”,既然《凡物流形》中存在五行觀念,那麼,《凡物流形》也很有可能借助五行說中“四加一”的理論,來支持、強化《凡物流形》中以道家思想爲基幹的“執一”[12]、“得一”、“有一”、 “能一”、“貴一”說。因此,筆者推測,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,四成結”是陰陽五行的術數理論,這句話早已在民間流傳並獲認同,《凡物流形》將其借用過來爲其“執一”說做注脚。這句話和《老子》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的宇宙生成論無關,必須通過陰陽五行的術數理論纔能獲得合理的解釋。如果尋找這方面的思想資源,我們發現《尚書·洪範》中的“一曰水,二曰,三曰木,四曰金,五曰土”下偽孔傳注曰“皆其生數”[13]孔穎達《周易正義》曰:“《繋辭傳》曰‘天一,地二,天三,地四,天五,地六,天七,地八,天九,地十。’此即是五行生成之數。天一生水,地二生火,天三生木,地四生金,天五生土,此其生數也。”《漢書·律令志》上也有“天以一生水,地以二生火,天以三生木,地以四生金,天以五生土”的說法。《禮記•月令》孟春之月条下鄭玄注曰“五行自水始,火次之,木次之,金次之,土爲後”,天一生水于北,地二生火于南,天三生木于东,地四生金于西,天五生土于中。”均可參照。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,四成結”指的可能是“水生木,木生火,火生土,土生金,金生水”的五行相生過程。“五”即“土”居於中央之位,當然可以和“一”聯繋起來,“四成結”表示“五”既是終結點,又是將“四”束結起來、居於支配地位的“一”。《老子》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的重點在於生成原點的“道”和“一”,而非作爲支配者的“一”。《凡物流形》不同,其“一”既是出發點的“一”,又是以“結”的作用和形式表現出來的、居於支配地位的“一”。因此後面纔會說“是故有一,天下無不有;無一,天下亦無一有。無〔目〕而知名,無耳而聞聲。草木得之以生,禽獸得之以鳴,遠之薄天,邇之施人。是故執道,所以修身而治邦家。

《鶡冠子•王鈇》有“天用四時,地用五行,天子執一以居中央,調以五音,正以六律,紀以度数,宰以刑德。”可以說是比較好的例證。《黃帝四經•十六經•立命》中有按五行原理描述的黃帝形象,“昔者黄宗質始好信,作自爲像,方四面,傅一心。四達自中,前參後參,左參右參,踐位履參,是以能爲天下宗。”也說到黃帝“方四面,傅一心”,能够居於中央,以四面之通觀輔“一心”之明察,“是以能爲天下宗”。

在馬王堆帛書《易傳》的《要》篇中,有一段話,是孔子講《易》有天道、地道、人道和四時之變後,又講《易》有君道,其言曰:


故謂之《易》有君道焉,五官六府不足盡稱之,五正之事不足以至之。而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樂》不〔讀〕百篇,難以致之。不問於古法,不可順以辭令,不可求以志善。能者由一求之,所謂得一而君畢者,此之謂也。


其中“五正”一詞,劉彬通過詳細研究,認爲乃是古代易學講君道的特定術語。可與《鶡冠子·度萬》及《黃帝四經·十六經·五正》以下內容對讀。:


天地陰陽,取稽於身,故布五正,以司五明。十變九道,稽從身始。五音六律,稽從身出。五五二十五,以理天下。六六三十六,以爲歳式。(《鶡冠子·度萬》)

黄帝問閹冉曰:“吾欲布施五正,焉止焉始?”對曰:“始在於身,中有正度,后及外人。外内交接,乃正於事之所成。”黄帝曰:“吾既正既靜,吾國家愈不定,若何?”對曰:“后中實而外正,何〔患〕不定?左執規、右執矩,何患天下?男女畢同,何患於國?五正既布,以司五明。左右執規,以待逆兵。”(《黃帝四經·十六經·五正》)


劉彬指出“五正”之內容乃是帝王取度於身而建立起來的規矩繩權衡五種法度,与八卦中的某些卦、四時和五方等相配納,形成一種特殊的易學模式。此配納模式表明,君主以規矩權衡配納四正卦,以繩配卦居中央,并配合四時、五方、五行,旨在因順陰陽、諧和四時、理順五行,以達致天人祥和的理想政治境界[14]。我們注意到馬王堆帛書《易傳》認爲君主需要在利用“五正”之類五行模式的同時,達到“能者由一求之”、“得一而君畢者”的高度。同樣,《鶡冠子·度萬》在論述了“故布五正,以司五明”後也提出,“凡問之要,欲近知而遠見,以一度萬也”。這種既利用五行,又得一之要的思想及其論述,和《凡物流形》“是故有一,天下無不有;無一,天下亦無一有”、“無〔目〕而知名,無耳而聞聲。草木得之以生”、“遠之薄天,邇之施人”、“修身而治邦家”是有相似之處。

  總之,筆者推測這段話的意思是,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,四成結”是用數字表示以水火木金土爲代表的天下事物,“四成結”代表五行中以“一”統“四”的基本結構,“是故”以後那些話,表示唯有“執一”者能够超越、把握五行,達到無所不爲的境地。

以上,只是推想,能否成立,還有待方家指正。




[1] 之所以只引本句所屬那一個段落,而不包括前文。是因爲筆者認爲,《凡物流形》由九個獨立的“聞之曰”構成,毎個“聞之曰”内部文意是完整的。但“聞之曰”彼此之間未必完全照應,因此,《凡物流形》雖有其基本主題,但呈現爲一個松散的文本結構。詳見拙文《〈凡物流形〉的文本結構和思想特徴》(待刊)。

[2]簡21和簡13A及簡12B相編聯,以及在“無”字和“而知名”中補一“目”字,最早由李鋭提出,參見李銳:《<凡物流形>釋文新編(稿)》(前掲),筆者曾爲文支持這一編聯,參見曹峰:《從〈老子〉的“不見而名”說〈凡物流形〉的一處編聯》,簡帛研究網首發,2009年3月09日;“遠之歩天,邇之施人”的讀法,從宋華強:《〈凡物流形〉‘遠之歩天’試解》,簡帛網首發,2009年6月28日。

[3]參見馬承源主編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七)》,第260頁。

[4]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:《〈上博(七)·凡物流形〉重編釋文》(鄥可晶執筆),復旦網首發,2008年12月31日。

[5]秦樺林:《〈凡物流形〉第二十一簡試解》,復旦網首發,2009年1月9日。

[6]簡27不屬於《凡物流形》,現在已爲學界公認,所以簡27的例子其實無用。

[7]沈培:《略說上博(七)新見的“一”字》,復旦網首發,2008年12月31日。

[8]“水土”的跟貼2009年1915:27:14。

[9]參見馬承源主編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七)》,第231頁。

[10]曹峰:《〈凡物流形〉中的“左右之情”》,簡帛研究網首發,2009年1月4日。

[11]陳偉:《〈凡物流形〉“五度”句試說》,簡帛網首發,2009年6月19日。

[12]“執道”的“執”字,《凡物流形》中極多見,整理者讀作“識”,學者或讀爲“察”、“守”、“得”等,楊澤生:《說<凡物流形>從“少”的兩個字》(簡帛網首發,2009年3月7日)對該字有詳論,認爲當讀“執”,筆者暫從“執”的讀法。

[13]中國古代有“生數”(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)和“成數”(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)之說,“一生兩,兩生三,三生四,四成結”中“生”、“成”相對,或許有關,但無法解釋何謂“四成結”,所以不從這個思路展開。

[14] 劉彬:《帛書易傳〈要〉篇“五正”考釋》,《周易研究》2007年第2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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